土炕、大锅台散发的温馨
时令已近初冬,取暖就成了人们谈论的热门话题。城市开始通大暖了,乡下的平房开始生火炉了,一切进入防御寒潮袭来的备战状态。这时,我总记起过去家乡的热炕头和大锅台。在那时的这个季节,人们应该把大锅头从厨棚挪到堂屋了,与土炕连在一起,这样既能做饭又能取暖。
如今我们的生活,从农村的平房乔迁至城市的楼房,居住条件跳跃了好几个层面。然而,听七爷爷说,古代我们的祖先逃荒避难,全家迁徙,漂泊流浪,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有了固定的能遮风避雨、吃饭睡觉的地方,就算有了家。因此,这土炕、大锅头就是咱北方人家最基本的居住条件。“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温馨的家园。
我们家乡的居住格局和别处略有不同。一般老人和孙辈们居住两间一口的堂屋,里面靠屋山有一盘阔山炕。炕用土坯垒成,里面有烟道,烟囱的对角是大锅台。大锅头里烧火做饭产生的烟火经过土炕的烟道,从烟囱排出。那时候,人们烧不起煤炭火炉,只有靠土炕留住做饭的余热来取暖。这土炕冬暖夏凉,舒适环保,绝不亚于现代高档的慕思和席梦思。炕上先铺一层麦秆或蒲草制成的软席,再覆一层光滑的芦苇席子,上面是棉絮被褥。土炕内空,冬季走烟火是农家人的“地暖”;夏季走凉风是庄户人的“空调”。如遇寒潮袭来风雪阻路不能出门时,女人们就坐在暖烘烘的炕头上做针线,纺棉花;孩子们就在炕上打闹。聪明的主人招呼几个老汉来围着锅台拉呱,孩子们也就安稳下来。
大锅台,也叫大锅头,我们老家叫阔罗头,也是用土坯垒成的方台,中间固定一口圆形的大铁锅,这象征着天圆地方与人形成和谐整体。这生铁铸造而成的铁锅有大小之分,可根据人口多少选用。锅台的左边是风箱。锅头的灶门俗称“阔罗”。烧火的人坐在一旁把柴火填进阔罗里,左手拉动风箱为点燃的柴火加氧,使之充分燃烧。弟弟妹妹们小的时候都曾被奶奶揽在怀里,听着干柴在阔罗里“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随着风箱有节奏的响声,奶奶哼起了小曲儿:“呼噔,呼哒,烧火卖腊。锅里煮的啥?一锅辣疙瘩·····”
锅台对面的墙上架一块供板,上方是灶王爷的神像。灶王爷是“一家之主”,通过饭食来管理一家人。年初一下凡到各户,腊月二十三升天去,向玉皇大帝“述职”。民以食为天,所以每当过年过节吃饺子时,捞出的第一碗先供灶王爷享用。
这盘(垒)锅头可是个技术活。盘好了,设计精巧,使用起来就方便,烟道顺,火焰旺,热量热能充分发挥和利用。如果盘不好,阔罗里是不着火,光冒烟。滚滚浓烟从灶门里冒出来,弥漫全屋,熏黑屋梁。呛得人睁不开眼,喘不动气,窒息咳嗽。所以,进了农家屋就好像钻进了煤窑洞,黑乎乎一片。那时候,每到春天生产队里就安排专人负责挨家挨户拆掉土炕大锅头,再给盘新的。“两年锅头三年炕”,拆掉施到地里,还是上等的肥料。七爷爷是盘锅灶的高手,队长就派七爷爷带领我们两个小工干这桩美差。七爷爷细高个,身板硬朗,干活利落。一边干一边教我们技术,还讲些当地的乡俗故事,我们都很愿意跟他干活。
有一次,七爷爷盘好锅头直起腰,刚要试火,自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我们莫名其妙。大家围观,才发现竟然忘了留灶门。从此,我们队便流传一个歇后语:七爷盘的锅头——没门儿。
从那时候起,我对盘锅头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上级组织人力进行大规模的农村节能改灶活动,我只参加了一天的培训,就到学校当了教师。后来,我根据其中的原理为自家和乡亲们盘了新式的回龙灶,既节约柴草又充分利用热量,喜得二大娘和三婶子们都眉飞色舞。
改革开放的浪潮,将人们的生活里里外外更新了好几遍。往往一样新式家具三五年就被时代的潮流拍在沙滩上,人们又要筹划更换新的家俬。土炕早已被面包床所取代,席梦思又革除了面包床,如今更豪华的床又淘汰了席梦思。但是,当人们躺在这些洋玩意儿上的时候,却时常做恶梦,被那种叫做“甲醛”的魔鬼吓得提心吊胆,因此又会思念起那种铺着蒲草和芦苇席子的热炕头。
做饭的家用锅灶更是不知道更新了多少遍。先是火炉取代了冬天的大锅头,燃气灶又进驻了夏天的厨房,后来名目繁多的饭锅、炊具、灶具充斥了厨房的所有空间。不过在我们家乡,人们对那种原始的铁锅和大锅台,还一直恋恋不舍。因为那个铁锅煎炸炒烙蒸闷涮是全能,做出的饭食完美地保持了氨基酸和维生素,又不缺少钙铁锌硒等微量元素,是无论哪种现代锅都不能比拟的。
那年我来滨州住以前,还为邻居阿成家的新居厨房盘了一个大锅头。盘大锅头早就不用土坯了,而是用红砖垒成,用瓷板装饰,漂亮得简直像一件艺术品。其实,除了过年一大家人聚在一起蒸馒头、下饺子,平时一般不用。
老家我婶子,年近八十,背有些驼,一生辛劳在她的身上留下了印记。街坊邻里相处和睦,我们家辈分高,婶子是我们村东半截公认的“五嫲(奶奶的俗称)”。这个淳朴的乡土职称,过去曾经是奶奶的,现在好像是被婶子“世袭”了似的。我叔早年去世,我们兄弟在外地工作,她一个人仍然住在老宅院的老屋里,用着那大锅头。
每到过年她就盼着我们回家吃顿饭,临走时必定给我们拿上一大兜她亲手蒸的面食。那打着红印的白面馍,肥硕的豆沙包,胖乎乎的糖三角和镶嵌着红枣的黏年糕,真让人垂涎欲滴。
每到清明节,我们回老家祭祖,她必定给我们捞上一锅绿豆小米干饭,还有家养的笨鸡蛋。品尝着这些家乡的味道,我的眼前似乎看到过去一家人围锅就炕吃饭的情景:奶奶盘腿坐在炕头上;弟弟妹妹们坐在锅台旁的小板凳上;娘坐在靠锅台的炕沿上,侍奉老人又照料孩子。锅里的地瓜黏粥和粗杂面窝头,散发着特异的芳香。老屋弥漫着温馨,那是一片一辈子都剪不断的思乡之情。
作者:肖永明,山东省博兴县人,退休中学语文教师,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有多篇散文、小说、诗歌、报告文学,在省市县级刊物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