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琴云水边，人与江山俱渺然

宋文治《云壑松风》

【一】

有些曲子，时光未到，你欣赏不了它。

自从喜欢古琴开始，我就知道《潇湘水云》是千古奇曲，但，很长一段时间我听不懂，打开目前业界公认弹这支曲子最好的龚一老师的录音，听一听关掉了，改《流水》或者《梅花三弄》。但经常会听一听，有时候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具备欣赏古琴的能力？为什么所有人都推崇的，最经典的一首曲子，我听不进去？

后来想，管这么多呢？我听一支曲子，画一幅画，喜欢一个人，本来就不是因为这些曲子特殊，或者要做成什么画家，要去得到什么，我做这些事，简单到只有四个字：喜欢，愉悦。

那就不要勉强，只要简单的喜欢，想听什么就听什么。

突然有一天，早起，静静躺在床上，打开《潇湘水云》，如一缕华光突然照进了黑暗，感觉到音符潋滟，旋律深厚，我听懂了这支曲子，它的那种孤独与层次，一层层推进，又一点点倒退，平稳的情绪中，又有深情在汹涌，在曲子的流泻中，能感觉到血液一点一点加速流动，后来跟着琴声一起奔流。

居然是这样的，几乎要流眼泪了，层云叠涌，曲婉兼达，第一次体会到韵的味道，美到无法形容，激动地站起来走来走去，想要做点啥。

之前一直以为《潇湘水云》是安静的曲子，其实不是的，你听啊听，曲子之意厚重又绵长，它在引导你去做点什么，在充满激情与热血的年纪，别辜负，别等待，别逃避。

我有一个弹琴的朋友说《潇湘水云》，是中国古典音乐的绝响，我们有这支曲子在，它的光华灿烂，它的潋滟深沉，一曲，足以媲美西方的交响乐。

而我觉得《潇湘水云》，是一个人内心的千军万马。

每次听《潇湘水云》，脑海中出现的背景都是少年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千里江山图》，不说画法画功前无古人，只说画中千山万水，一幅长卷，祖国的大好河山全部囊括，逶迤青山，奔流万水，民居，小桥，帆船……波澜壮阔，豪气万顷，非此图，非此江山不能匹配《潇湘水云》。

从此一直循环此曲，一个人的夜晚，完成工作，收拾停当，坐在窗边，望着万家灯火，玻璃阻隔，却能生动感知。偶有雨丝缠绵，灯火朦胧许多，天空无月，如墨，深深浅浅的，像晕了水，浓淡相宜，音响开低一些，旋律流泻，连手边的一杯清水也在寂静中含香，泛起莫名的气息。生命如此沸腾又如此平淡，大自然的馈赠却丰富而深懂人心，墨然一片，音符起落，你知道窗外的花与树，雨和风，一切世间的精灵都在彼此陪伴。你爱过谁，谁爱着你，这些情绪因为安静而馨香，不激烈，不张扬，不忧伤，也不遗憾。

怪不得蒋勋说：美学的本质或许是孤独。

生命的本质是孤独，《潇湘水云》的本质，也是孤独。

黄君璧《万壑云影》

【二】

琴人公认，《潇湘水云》是大曲，在古曲中独一无二，它旋律优美流畅，结构章法严谨，一琴而已，却弹奏出交响乐般丰富的层次，若再融入琴者丰沛的感情，便完美。

这一奇曲，不仅仅是因为曲子长而技巧难，还有一份心怀天下又不容二志的大境界，大格局，有一种天地万物入我心，千古一叹的情绪。

《潇湘水云》，会弹和弹会不同，弹五年和弹十年也不同。任何曲子，技巧还是相对容易的，只要肯下苦功夫练就有希望，但是这一份气魄气韵，不容易。

潇湘之名，源于潇水与湘江合流。

《水经注·湘水》曰：“潇者，水清深也。”

潇水发源于永州蓝山县境内深山，蜿蜒曲折，于零陵苹岛注入湘江，永州因此得“潇湘”之雅称。

陆游诗句：孤梦泛潇湘，月落闻柔舻。

崖山一战后，华夏文明逐渐衰微。做此曲时，元兵南侵入浙，郭楚望移居湖南衡山附近，常在潇、湘二水汇聚处眺望九嶷山云水奔腾，云雾翻涌，作为知识分子，面对大好河山被侵占，面对家国零落，无力回天，唯有叹息，但是心中那份眷念与愤慨，也如这潇湘奔腾的云雾一样，需要一个出口。

郭楚望感于时世，创作《潇湘水云》，为后世留下千古大曲。每每于水边弹奏，天空地阔，宇宙无边，人类渺小与草芥，却在短短的一生中为权力贪欲不断厮杀、掠夺，以至于同类相残，多少人因此失去家国，在战争中殒命。

活着，多么艰难，活着，又多么愚蠢。

琴乃心音，所以曲子中有潋滟，有苍茫，有悲情，也有清醒。

自郭楚望之后，《潇湘水云》代代流传，但是现存最早的曲谱记录，来自明代朱权的《神奇秘谱》，曲子共分十段，每一段都有一个诗意的名字：洞庭烟雨，江汉舒清，天光云影，水接天隅，浪卷飞云，风起云涌，水天一碧，寒江月冷，万里澄波，影涵万象。

看小段标题，大致也能推断每一段的曲意。

或者，只闭着眼睛听就可以了，流淌的曲子，也流淌着画面，听之，便见：碧波荡漾，烟雾缭绕，月色当空，一人一琴。

郭沔是宋朝文人，著名琴家，在宋的崇文抑武氛围影响下，文化空前繁荣，作为文人乐器的古琴也发展到一个高峰，涌现了许多有影响力的琴人，郭楚望，是其中最有分量的一个。

回望千年前的那段时光，面对金兵的不断南侵，朝廷不作为，一味求和，南迁，苟安于一隅，郭楚望等文人深怀忧虑，却又无力扭转，他常凝望九嶷，见风云翻涌，慨叹不已，遂作此曲。

郭楚望高超的琴技，饱满的士子情怀与深厚的文化土壤，孕育出浙派一脉，一直到明代，古琴复兴，虞山派等重要琴派横空出世，各派呈百家争鸣的状态，郭楚望的浙派依然在各个古琴流派中占据一席之地。

创作《潇湘水云》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听琴的人，弹琴的人，莫不在波澜壮阔的琴声中有了一次灵魂的穿越，回到那个风起云涌，山河残破的南宋时期。

在郭楚望无奈的呐喊中，一曲《潇湘水云》，如惊世挽歌，知识分子的家国情，赤子心，力挽狂澜挽不得，江山回望曲中伤。

《潇湘水云》是被时光养出来的曲子，漫长的时光与经历中，滋养出一份有容乃大的心怀，滋养出一份悲悯与随性。所以，一曲《潇湘水云》，要慢慢等，时光的流逝中，曲子便也叠加了厚重。

洞庭烟雨，云影天光，浪卷飞云，水天交融，月冷水寒，苍茫夜色……这诸多的景象层层推进，又层层消散。

潇湘水云不是弹熟学会，是被时间养出来的曲子。能学会技巧，指法，但是却要很久才能吃透。漫长的时光滋养出那份气魄，诸多的岁月修炼出一种不忍，天光云影层层递进中，潇湘水云携裹着最古老的审美之韵，士子情怀，飞云夺采，飘然而至。

既有愤怒又有平息愤怒的修为，既有苍凉又有掩饰苍凉的豁达，既有孤独又有享受孤独的境界。

白发渔樵江渚上，借来月色听晚钟。

宋美龄《云山行旅》

【三】

查阜西前辈打谱龚一老师整理并弹奏的《潇湘水云》，层云叠涌，拂弦饱满柔美，清爽利落，气息收放中，曲中诗意如云雾，漫漫而来，委婉逶迤之气环绕，韵长而悠远，犹如层云缓缓漫过天边，忽而飞卷而来，遮天蔽日，飞浪残云，水天相接，一时间波澜壮阔，山河澎湃，犹如画卷，被自然之手徐徐展开。高段泛音如梦似幻，似入云端。感情澎湃而内敛，琴音沉厚沧古，云水苍苍，江水泱泱，天地虽大，却不及心大。音韵相合，有容乃大，听之以耳，不及听之以心，随性内敛兼容，无为而为，多少无奈都化成了一声叹息。

龚一老师的《潇湘水云》曲境通幽，曲婉兼达，是岁月沉淀出来的从容，独有一份情怀。

《潇湘水云》流淌着一份孤独，曲子在苍茫与情绪中流泻，最终被旷远的孤独所笼罩。

孤独不是孤单，孤单的世界是灰色的，而孤独是你看到了夕阳西下，一片火红燃烧在天空；皓月当空，你体验到了万顷光华；孤独是庭院深深，心域却辽阔不拘；孤独是一弯碧水潺潺，无需刻意陪伴，没有烦恼，没有挂牵，就算有，也都在心里，无人，言。

孤独是你懂得了自己，却无能为力。

孤独是人类的宿命，安心孤独，享受孤独，熙熙攘攘的红尘中，任何陪伴都只是一程一时，唯有孤独恒久。

水天中，云影下，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漂泊的人内心何其空茫，就像天地间孤零零飞翔的一只沙鸥。

天地之大，无边无涯，人于天地间，简直太渺小了，渺小的不值一提，颇有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味道，那是亘古的无解的孤独。

自从有了文明，人类就一直想摆脱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命数，可是，那么多人前仆后继，也不过换来一声叹息——人就是宇宙的过客，洪荒中的一缕烟尘，在这样无奈又绝望的寻找中，音律成了救赎，诗句成了诠释。

有些人带着壳又带着刺，那都是为了保护自己，避免了伤害，也便禁锢了孤独。

又在曲尽释。

纵使没有郭楚望多面临的家国破碎，仕途黯淡，现实的生活中，也会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却不能随波逐流，所以心累，心苦。

又能怎么样呢？

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是漂浮在时光洪流中的尘埃，浩瀚汪洋中的沧海一粟。在这样的一曲中，孤独感完全释放，如苍茫中出现一束光，多少黯淡无助茫然与无奈，恰似暗夜寻路的旅人，希望终被艺术之光点亮。

慷慨激扬到无语默然，霞彩万千到光阴黯淡，这份心，终究会落入不可说，不能说，无人说，不愿说的境地。

一人一琴云水边，月光如水水如天，我自有琴，琴自有心。

无需多言，无需多人，一人一琴，一月一江，一曲《潇湘水云》，自诉天地，逍遥水云间，足矣。

作者简介：月满天心，专职作家，业余画画，出版各类散文随笔集等。作品二十余部。发表文字五百万字，多部小说签约影视剧。公众号：ymtxwzf新浪微博：我是月满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