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西|我想象太阳那样,爱东边的人,也爱西边的人
鲁西西,原名鲁溪,女,1966年生。湖北天门人。基督徒。八十年代中后期开始写作,有作品集《纪念叶子》、《再也不会消逝》、《国度》、《鲁西西诗歌选》、《原音》、《语音》等多部。居北京。
▎曾经
是啊,我曾经像地上的这些短枝,
我曾经像地上的这些短枝,没有什么用处了。
太阳光每天从上面经过,也不多停留。
偶尔有新空气住在上面,但也不长久。
若不是鸟儿要建造房屋,
若不是马上被筑巢的日子看到,
一生都丢弃在地上,真的没什么用处了。
▎这些看得见的
这些看得见的,不能承受那看不见的。
房屋,树,城池,虽然经过了千年,又换了新样式,
却是终有一天要朽坏。
现在我吃的食物,我喝的液汁,
连同我这身体,它又吃又喝,
这些都属于看得见的,所以终有一天要朽坏。
▎给他们的他们不知道
把水给口渴的人,是容易的。
把衣服给孤儿,把面包给饥饿的肚腹,
这一切真的还远远不够。
那些埋伏在地,攻击我们的人,
那些在暗处预备刀剑的人,
他们要的不是衣服,水和面包。
他们不知道要衣服,水,和面包。
他们不认识那日日赐衣服,赐水,赐面包的。
▎喜悦
喜悦漫过我的双肩,我的双肩就动了一下,
喜悦漫过我的颈项,我的腰,它们像俩姐妹
将相向的目标变为舞步,
喜悦漫过我的手臂,它们动得如此轻盈。
喜悦漫过我的腿,我的膝,我这里有伤啊
但是现在被医治。
喜悦漫过我的脚尖,脚背,脚后跟,它们克制着
不蹦也不跳,只是微微亲近了一下左边,
又亲近了一下右边。
这时,喜悦又回过头来,从头到脚,
喜悦像霓虹灯,把我变成蓝色、紫色、朱红色。
▎失而复得
我最爱吃青春,爱情,和诗歌。
我就是靠吃这些东西长大的。
我每天吃,不管身边有没有陪伴。
我每天吃,但还是老了,孤独,味口败坏了。
但是今天,当我把这一切都挪开,
把吃进内里的全部淘出来,
这些我极度喜爱的东西,
我看我从此不吃,能不能活下去。
我活过来了,居然活得很好。
我活得很好就像我从来没有吃过它们。
▎死亡也是一件小事情
花开的时候是这样,花枯的时候是那样。
它的喜乐不过转眼之间,
在风中的荣耀,却是一生之久。
花开的时候并不作声,是喜爱它的人们在旁边自己说。
该谢的时候就谢了,不惧怕,也不挽留。
▎风的界面
世界上我最羡慕的就是风,
它是我见过说话最多的。
我羡慕它一开口,树就听懂了,
上面的叶子,摇头的摇头,点头的点头。
当它和墙说话,和森严壁垒的围墙,
没有一块砖能理解它,
它并不来回责备,等待,
它只随着自己的意思往上吹。
▎我在这里
我在这间屋子有好多年了。
不管我朝哪个方向,能看到的都是墙。
墙越来越厚,孤独越堆越高。
我知道它们都是为了保护我。
因为我不能胜任一个大环境,
不能在四面透风的日子里静默,等候。
每天夜深,我都要打开窗户,
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说完这句话,我才可安然入眠。
▎偏离
美貌,琴弦,和苦难,这些最珍爱的,
她多想把它们献出去,高高地挂起来。
她看到一棵树,有根,有枝,
上面的绿叶,全都闪烁着。
她又看到枝在里面,并不摇动。
她多么喜爱这枝,就把最珍爱的,挂在这枝上。
还没等到冬天,这枝就枯了。
她一切的指望,全都洒落在地上。
因为找错了依靠,她一切的指望,全都洒落在地上。
▎梯子
他是世上做好事最多的人,
所以世人看他是好人。
他每天给左边的人送镰刀,给右边的人搭梯子。
他多么高兴世人看他是好人。
而得他镰刀的,被砍伐的葡萄树,
遍满了林中山地。
得他梯子的,翻进邻家院墙,
又转回来翻他的家。
虽是这样,他仍旧做好事,
不相信给人搭梯子乃是罪恶。
▎基石
夏天都过去了,
我眼看着一株极为普通的草霉,
它开完花,结完果,
一生的使命就完成了。
它的叶开始凋枯,连根都像要保不住。
连周围的地也枯干了。
我望着它,
指着它将要死亡的样子,说:
你发芽吧。它就发芽了。
你开花吧。它就开花了。
我的信与它同在,它就给我作见证。
它也知道我的信是真实的。
▎视野
夜极为深了,我独坐窗前,
看到月亮被一大片乌云遮住了。
乌云不仅密集,还加增,
而月亮的光好似那么一点点。
因为站在地上,我以为乌云来,是阻挡月光的。
我甚至以为,乌云将月亮抢夺了。
站在天上的人却不这样看。
▎走遍了地极
走遍了地极,都没有看到有你的家。
但我在心里说:走遍了地极,
你的帐幕却随着我。
你用海洗我的脚,用光亮为我束腰。
你行在我前面,后面,上面,里面。
我从前与世人同住,不知道帮助从你而来,
我从前以泪当饮水,
我弹琴,但也不知道给谁听。
▎专心等候
你不给我亮光,我就是眼瞎的。
你不给我空气,我的呼吸就断了。
不只一次,我求告你,看见你,摸着你。
我的心在白天,默然无声,
在夜里,专心等候。
麻雀在屋檐下拢着翅膀酣睡,我却不睡。
树枝在外面发芽,我都听见了。
你的脚步像甘霖,比发芽的还轻。
我想象太阳那样活着—
春天,我看到各种各样的花放开了,
有的朝着上面,有的朝着下面,
大部分我叫不出名字,但我爱它们。
我看到各种各样的人行在地上,
有的行善事,有的行恶事。
我流着各种各样的泪水,
父啊,我多想象太阳那样活着,
我想象太阳那样,爱东边的人,也爱西边的人。
▎波浪
多年了,我没有看见这么多的波浪,
它们手挽着手,就像遇见了什么。
整个下午我一直在观看,等待,
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忘了它们从前是怎样的,
多年后当我看到它们,就看见现在的这个情形,
手挽着手,相互温暖,
整个下午没有留下一点点破裂。
▎ 没有谁比你离我更近
求你把手伸过来,按手在我身上,
求你让我的泪,在你面前涌流。
求你对着我笑,
对我说最亲密的话。
求你亲口告诉我,说我就在你怀中。
鲁西西
胡亮/文
对鲁西西来说,《圣经》既是生命的根据,也是写作的根据。没有这个根据,生命和写作必如脱轨的火车。方向不容置喙,那么,火车也就是领取了圣餐的火车。
火车疾驰,向着远方,更向着上方。小心不要脱轨啊,诗人叮嘱着,写出了若干诗篇。《诗篇》《珊瑚虫》《这些看得见的》《梯子》和《给他们的他们不知道》,这些作品,也许更适合耳朵。
听听吧,听听吧,慢慢就会听见上帝的细语:来自远方,亦来自上方。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听见上帝的细语。“给他们的他们不知道”,往往是这样:汉语只听见了自己拉长的耳朵。诗人喟叹着,又写出了若干诗篇。
仰望星星和上帝,诗篇作为礼物,拿不出手,也要拿出手啊。难道就没有另外的情况,比如,诗人获得了上帝的准假?要回答这个问题,就不免嗫嚅。也许可以举出《喜悦》,来试着表明,诗人这次真的在度假呢。在这个小型度假区里面,多么出人意料,到了最后,我们还是隐隐发现了耶和华的圣踪:“喜悦”医治了膝上的伤,并且,带来了光。“喜悦”即上帝。
不仅是《喜悦》,很多作品,诗人都从《圣经》借来典故。有没有典故,不要紧,有没有《圣经》,那可要紧得很。
作为诗人,鲁西西并不需要扎眼的异质性因素——是的,她不需要海洋之星,也不需要舶来的耳环。她只是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并且不断接受着——那高尚而永恒的辉映。
诗歌只是作为礼物,仪式,以及字和词的哥特式教堂。还有其他的礼物,仪式,还有真正的哥特式教堂。做个诗人?这不重要。鲁西西可以说不做就不做。
她通过写作——也可以通过弥撒、礼拜和忏悔——来做一个上帝的信徒,并凭此无望地逆转着这个加速飞旋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