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嫂一二
豹子刚出生的时候奇丑无比。眼睛小得可以去参加吉尼斯世界眼睛比小大赛。通常人们见到初生婴儿总要夸一夸,可是看见豹子,一时张口结舌,竟然无从夸起。
每当我因此而闷闷不乐时,孩子爸总是挺身而出,对大家说:“这孩子像我。我小时候眼睛就这么小。”然后讲一个故事给我们听。故事里的小男孩坐在妈妈自行车后座上,有好心路人急着提醒:“小心呀,你家孩子坐在后面睡着啦,别掉下来呀!”其实,并没有。故事讲完了,大家终于可以大笑起来拍拍肩膀点点头:“嗯,嗯!女儿长得像爸爸,这种最有福气!”一片欢乐的气氛。
小时候的豹子虽丑,但并不妨碍她长大以后要当总统夫人的宿命。这是我们的第一个月嫂,言之凿凿告诉我们的。
我们本来并没有请她。当时很穷,我们挑的是5800这个级别的。可是豹子出生早于预产期,我们订的月嫂还不能到位,公司就派了这位6800的大牌给我们。她直接到医院来救场,瞬间解新手豹子爸于倒悬。
于是这个瘦瘦的四川女人就跟我们回了家。她不许我说小豹子丑,一边手脚麻利地料理一切屎尿屁事件,一边看不够似的左一眼右一眼瞅着小豹子,对她笑:“我们的小豹子,一点儿也不丑……哦哦……我们长大是要做总统夫人的呢……”问她为啥不做总统本人,月嫂卢阿姨说舍不得让豹子太累了。
豹子吸引别人注意力的方式是大声吆喝:“哎!哎~~”我们都管她叫“林小艾”。每当听到“林小艾”吆五喝六,卢阿姨总是立马放下手里的活儿,赶过来抱起,亲昵地回应着:“哎,爱,都爱都爱!哪个敢不爱么?把他屁股剁烂来栽菜!栽的什么菜?……”这对话就往菜的种类那个方向无限伸展了。每次听着我总会偷笑起来。
在豹子出生的头一个月,在她相当有限的不睡觉也不吃奶的时间里,因为卢阿姨,她得以接受了全套《三字经》的熏陶,还听过了无数首川味民间小调。同时她拥有了个人首部吃奶、睡觉、拉粑粑的全套记录手册——人生三大活动的时间长短、性状都被卢阿姨详细记录在册。
在月嫂繁重的本职工作之余,稍有空闲,阿姨就去我书架上找书来看。她自己有个本子,看到书上她觉得重要的东西,就一笔一划地抄下来。我问她为啥不休息一会儿,她说我夜里不用她带孩子,豹子又省事,不累。
眨眼一个月,临走前晚,她做了一桌拿手的川菜给我们过把瘾,还把猪脚姜的制作方法写给我留着。之后也一直不时联络,有时是快递了家乡的特产过来,有时带几样小玩具来看豹子,有时也找豹子爸从香港带点东西。
到了一年半以后狮子出生,我们已经请不起卢阿姨。她考了更高级别的证,工资涨到8800,已是口碑爆棚的专家型月嫂。
仗着自己已是三个娃的妈,而且家里本来已经有一位罗阿姨照顾豹子料理日常,我们照旧请一个最低级别的。
月嫂何阿姨就来了。
她穿着一身雅致的真丝衣裙来了。而且,好漂亮的一个人啊!
真是令我好生心惊啊——莫不是你伺候婴儿,我还得伺候你的真丝裙子……幸好进得门来安顿好,何阿姨就换上了纯棉家居服。不过,气质是摆在那里的,性格也与卢阿姨迥异。
一聊,果然。何阿姨安徽人,是一位局长夫人,老公还有三年退休,她在家闷,就闯荡深圳来也。在家用保姆,出来做保姆,也是有趣的人生转换体验。
干起活儿来,不麻利,却很细致,绣花儿一般。谈吐文雅,温柔,会主动给我按摩腰背,但是不习惯对着小婴儿说笑讲话。
她是称职的月嫂,奈何四十平米的小屋里,住着两个大人两个小宝,以及,两位阿姨。本来,何阿姨带狮子,做月子餐,洗狮子衣服;家里的保姆罗阿姨带豹子,收拾屋子,用洗衣机洗其他人衣服,煮全家的饭——分工是很明确的。可是何阿姨觉得自己的职责显然属于更为娇贵的级别,而罗阿姨觉得自己对新来乍到者多少负有教导的责任——没几天,经常需要侧身让行的小屋里就多了一张沉着的脸和两道蹙着的眉。
二位阿姨性情虽不相同,不满倒是挺一致:都觉得自己多干了不该干的活儿,并且都表示自己不怕多干活,就怕心里不痛快。同样的心声被不同性格的两位阿姨以迥异的语气和表情一再表达给我听,作为产妇本人,也只能临危受命,肩负起人民调解员的重任。并且,既然两位都难退让,少不得我来妥协,家里事孩子事,能少则少;我自己的事则当免就免罢了。
豹子六岁半了,狮子也快满五岁,可是两位月嫂阿姨我总是忘不了。
卢阿姨三年前就离开深圳回了老家四川,靠不着老公的她,如今自己开着一家月子中心,生意红火得很。惊喜是有的,但是不算太意外——精明能干又勤学不辍的人,日子过得准错不了。她走之前带着儿子来辞行,顺便请我们帮小伙子介绍对象。二十几岁高高大大的男人,嗫嚅着,凡出声必定先望向母亲。又不免在心里叹息:此种情形,又源自怎样的因果?
何阿姨的老公想来也退休了,不知道是不是夫妻二人相偕游世界去也?反正,当月嫂只是玩票,她确实有不必檐下低头的资本呀——就算局长夫人变成了前局长夫人,可毕竟老公大她不少岁,也宠妻许多年,想来幸福已成惯性吧。又或者,时不时来深圳投奔女儿带带外孙?——她女儿就在南山二外当老师呢。
而我,虽然这辈子当不上X长夫人,却有可能成为总统夫人的妈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