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
二零一七年一月,在经历了四年的排队轮候之后,我终于开始了在香港的生活。
我开始成为收纳“狂人”(而并不是“达人”)——
我看了两本书和无数篇文章。
我量了所有柜子格子抽屉的尺寸,买了一切收纳神器。
我费神思量、精心设计每一个角落,把五十平米的“豪宅”来苦心经营。
我终于领悟到袜子的折叠方向不同真的会带给袜子本人完全不同的舒展程度和幸福指数。
我以钱包吃痛变瘪或肩膀吃痛肿胀的代价明白了吉之岛和深水埗街市菜价的巨大差别——
六块钱一个精心包装的小番茄和四块钱一个精心包装的烂番茄真心让人难以取舍。
十六块一根的大葱也一度令我惊为天葱。
我快乐地学会了㓥鱼——没有碰破苦胆也没有漏掉一点鳞片,花了一吨水和半个小时——然后五条小鱼整整齐齐排列在盘子里,它们光鲜娇嫩得像五个小婴儿一样(这还能吃吗?)
……
我静静地做着一件又一件事。
早上太阳亮堂堂照进来,我在楼缝儿里望出去:那是距离我仅有0.8公里的海,也是我平生所见过的最拥挤的一片海。
中午太阳洒在衣服上:在那么多人都没能拥有露台的香港,我竟然坚持要一个撑开晾衣架还能侧身通行一个瘦人(当然不是我)的阳台是多么奢侈。
三点半后阳光开始稀少,室内凉沁沁,就该在脑子里转转“晚餐吃什么”这一宏大的议题。
夜晚灯火万家,如山逼近,倒也觉得还好:因为那些没有亮灯的房间不是没有亮灯,而是楼宇太近他们已经习惯了终年不拉开窗帘——每一个暗下去的方块后面是巨大的持久沉默。
一天就这样数着日影过去了。
我很少停下来。我很少看书。我绝不重翻过往。我不让自己想。
可是我无法钝化感官。那么多文章里说过的女人操持家务打理自己爱的家时的宁静满足的幸福感迟迟不肯到来。
是的当孩子爸问我要任何一件衣服或装备时我立刻能准确告诉他到哪里去拿他很满意地说了爱我。
是的把衣服叠成书上教的形状又因地制宜变通以后衣柜简直美好又简洁还遭到了妈妈的表扬。
是的我居然敢用广东话去跟房东谈你退我进的权益问题敢通过电话向水务署提出转名申请并且都成功了。
可是我的快乐为什么只能持续一秒就消散?为什么我脑海里盘旋着那么多“为什么”?
当我自己的内心不够满足,我就连爱别人的能力都变弱了。
我怀念自己是大树和光源的日子。
我喜欢对人有意义。无可替代。
我才做了四天家庭主妇却仿佛已经被困住了四年——这个被我精心收拾的小屋高踞在45楼的高处却离我的天空那么那么远。
我终于确凿地发现自己没法有为人“洗手做羹汤”的幸福与甘愿。
在某个阳光慈眉善目的冬日上午,在美丽阔大的深水埗运动场,在嬉闹着的孩子们面前,我大哭了一场。
滂沱的泪流下来转眼就干涸。
太阳默默照着夫君宽和稚子活泼的一家,它就这么照着你,等你明白自己的作——没人催你出去挣钱帮补家用,煮饭不好吃也一样会被捧场吃光,脾气不好的时候娃们立刻被爸爸带走留你给自己休息放空——你,究竟还想怎么样?
我能说我想转身回去吗。我能说我怀念朝七晚不知道几的工作吗。
说了就是示弱,而我是多强悍的女人。
我就是要进得了教室也进得了书房厨房,进了幼稚园又进菜场游乐场不是吗。
温水真的可以煮青蛙。人真的可以适应环境。
我渐渐明了居所和幼稚园的种种规则和要求,渐渐开始与人熟识到开玩笑的地步,渐渐发掘出越来越多香港的好,渐渐习惯自己的身份只是“妻子”和“妈妈”。
直到今年六月的那场酒。
我们一家四口回深圳和几个老朋友吃饭——朋友老到什么地步呢?其中最新的朋友也已经相识相交了十五年。
酒酣处往往会做些平常清醒的时候绝对不会做的事,对吧。
那一晚我们做的事绝对符合上述标准——
我们竟然合作朗诵了一首诗(订包房吃饭喝酒是明智的)。
是那首《我的南方和北方》。
四年半以前,我在学府最后一次参加迎新演出,就是和几位同事合作朗诵这首诗。
那时小狮子在我肚子里已经四个月,那时还没有放开政策(如果超生全区老师罚款连坐),那时学校里已经有十几个朋友知情却仍帮我瞒得密不透风,只是在私下告别的那个晚上大家有好一场醉。
那次登台要求统一穿旗袍而我已经根本没法把自己塞进我的旗袍里,最后只好借了校长的旗袍登台。
我们朗诵了这首诗。演出后我即向校长坦承怀孕,并辞去了公职。我万分留恋却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自己供职十四年的南山教育系统,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因为害怕被开除而抢先逃校的孩子。
二零一四年五月小狮子出生。事情的戏剧性转折是当年九月我重回学府任教。虽然已经是没有公职也没有职务的“素人教师”,可是对比上一个冬夜生离死别般的大醉,还是有种转身太快有点晕的羞赧。
绝地重生之后“续命”两年半,香港的批文下来了,这回是真的离开,隔了一片海,好像就总归不同了。
我万万没想到如今自己又和这班曾一再告别的朋友醉醺醺傻乎乎大声朗诵同一首诗。
我听到自己用在香港绝不可能允许的音量在尽情咏叹,我看到自己手舞足蹈,我深深地意识到用自己说了一辈子的普通话表达的情感一点儿也不浮皮潦草,我发现自己披挂了一年半的“家庭主妇”的那副皮囊似乎悄然退在一旁好奇地窥看——
原来温良恭俭、克制隐忍的社会公民和那个激昂恣肆、酣畅不羁的内心自我从来不可分割。
原来武功未废屠龙刀还能磨得锃亮。
原来曾经说想尝尽人间百味每种陌生职业都去尝试几个月毕竟是笑谈,而我这辈子的最爱还是当一个小小的语文老师——而且这件真正心爱的事偏偏是这世上我唯一确知能做好的事。
何其有幸,孩子们刚刚全都要去上全日班学校,我刚刚要成为自由人,学府就伸出了手。
何其有幸,孩子爸爸一直的原则就是:只要你喜欢。
于是今年九月开始,我每次换乘四次,单程两三小时,由香港到深圳,迫不及待奔赴心目中的自由生活——
那是走进四面墙里去,走进一间教室里去的生活。
那是又要战战兢兢、寝食难安,却甘之如饴、食髓知味的生活。
我在备课本上写了四个词来概括这种心情——
“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如赴盛宴,如期密约。”
这就是一直以来当我即将走进课堂,即将走近我的孩子们时的感受,每一个学期每一天每一节课,都是如此,始终未变。
那种怦怦跳的心动,那种不可预知的惊奇、喜悦、感动和气恼、失望、伤怀,那种无论怎样折挫也不会磨灭的心底的期冀,那种“我不会将你与任何其他学生混淆”“你也不会让任何老师将我取代”的默契……
这么多年任由自己在混沌中幸福着,直到失而复得重回学府的时候,在人生的又一个转身处,我才深切懂得。
P.S. 9月23号开通的香港高铁我很爱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