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的链索 | 读宇文所安《追忆》有感(一)

Remembrances: The experience of the Past in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 By Stephen Owen. 147 pp. Cambridge, Mass. and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6.

宇文所安说,一首诗、一枚箭镞、一处旧游的景致,都是记忆的残片。它具有双重身份,既是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又是一座能召唤并容纳其他过往细节的殿堂。残片吸引我们试图走入一段隔着面纱的往事,就如步入一个独立的、有生命的世界,这个世界又将因我们自身的回忆和想象而变得更加鲜活而完整。

岘首山

第一章写道,有些场景可以使回忆的行为,以及对前人回忆行为的回忆凝聚下来,让后人借此回忆时人。就如堕泪碑,它使得羊祜怀念前人的行为被铭记,同时,又使得孟浩然因回忆羊祜回忆行为的行为而被我们铭记。这是一条时间轴上的回忆链索。

羊祜登临岘山,纵目四望,见青山如许,而古之贤达胜士皆已湮没无闻,不由为宇宙常新而人世代谢这一亘古不变之题而生悲。羊祜去世后,襄阳百姓感其仁德,为树堕泪碑于岘山。自此,此山、此碑,便成为回忆的殿堂。人们登临送目,眼前便再不止是抱朴守真的自然风物,而是因熔铸往事所成为的胜迹。无数文人墨客特地来此,发起一场场追溯既往的典礼。这其中,既有人带着留名传世的勃勃野心而来,也有人只是真诚地,想来此完成一场计划内的触景生情。孟浩然便是后者。

文人多有追忆往事的自觉,访古、吊古前便已然有了怀古的打算,只不过,怀出何等感喟、怀到何等程度,则未必全然在计划之内。孟浩然登临前,未必没有感慨人事代谢的构思,但沾襟的行为,却实实在在要到置身岘山之中、读罢堕泪碑的文字、回忆起羊公的回忆并从中看见自己的影子后,才会发生。共鸣如此真切地产生了,于是孟浩然写下这首五律,以文字铭刻了自己回忆的行为,同时也为再后来的我们提供了更为便捷的记忆残片——再想加入这场追忆的仪式,只需翻开一卷孟襄阳集,看看作为意象而被写进诗中的鱼梁、梦泽,就能获得类似登临的体验。如此故事由于对回忆行为本身意义的揭示而获得了恒久的生命,岘山于是成为文人心中的怀古圣地。“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回忆链索使中国文人拥有了一个可以依托的不朽承诺。因此,回忆的魅力,不仅在于它可以提供《浮生六记》式的、对过往闲情一次次复现,更在于它本身便构成了一种承诺:回忆者终将成为被回忆者。

岘山山径

宇文所安大略想不到,不过知道了也应不会惊讶,这位中国读者因向慕他所描绘的回忆链索,于四年前带着怀古的自觉,前往岘山寻访堕泪碑这块具有象征意味的回忆残片。其实原碑早已不存,后人大约不愿让岘山的历史烙印消失,于是历朝历代重刻、复原过多次,皆有记载。因此,我所期望一见的,只是一个象征物,好提供一个怀古的理由,或者说作诗的题目,并不在意碑的年代。

然而,这场追溯既往的旅途全然出乎意料。襄阳无此旅游项目,地图没有岘山标识,驱车三天处处寻访,然所到之处无人曾闻羊祜,更无人知有此碑。最后,只得根据县志和各类文献所勾画的地理位置,望汉水流向、定鹿门山方位,才大略得知岘山所在。又查知岘山最东峰曰岘首,其上旧有岘山亭及羊杜二公祠,山麓为堕泪碑故址。于是驱车至山麓,向一农户打听得知,此山除山民外,绝无外人到访,山头有些破砖烂瓦,但从来无碑。要说碑,只在他家屋旁杂草堆中有一块,闲在此处已数十年,不知有无碑文。我翻进草堆,果见简体字镌刻的堕泪碑三字,碑石尚新,做工粗劣,碑身已残缺不全。山顶的破砖烂瓦,大略是曾经的亭与祠,不知年代,但听说于数十年前与襄阳众多古迹一同被炸毁,山头沉寂至今。这座作为怀古胜地的青山仍矗立在此,可满目真正的“残片”却是对追忆莫大的讽刺。

这般怀古,实在叫人欲哭无泪。我所痛心的,不止是一块碑的残破或一座祠的湮灭,而是随着这些残片的失落,我们与往事的距离将越来越远。作为往事的冰山一角,残片的意义在于提醒人们重温某个过去的情景,唤醒更多布满尘埃的细节,共同营造一个回忆的空间。而当残片失落,往事就会渐渐不被想起,直到彻底成为一片空白。文物、古迹的意义除了可被量化的史料价值、文化价值,更有难以估量的情感价值。就如,我读过无数追忆金陵的诗篇,可没有一首带给我泛舟秦淮河时与六朝往事的亲近感。文字残片固然充满诱惑,可深层次的情感也不免需要一些仪式感来触发:走走古人走过的路,登临古人访过的山水。这样的空间保留着古人的鲜活痕迹,是真正沟通时间的桥梁,允许人全身心地投入对往事的追忆。

另一方面,尽管宇文所安说,只要尚留一丝痕迹,往事就不算被抹去。可他想必也会同意我的说法,往事的存在须以回忆这一行为作为前提。残片之所以包罗往事,是因为它能触发人们的种种回忆和想象。当人们不去回忆,残片就失去了作为回忆殿堂的深层身份,也失去了它所负载的往事本身。就如夹着一片树叶的旧书,是一对情侣珍藏的信物,可当他们老去,再无人知晓这本书的秘密,即便作为痕迹的树叶仍在,往事却永远失去了。

“堕泪碑”

回忆的链索之所以存在,基于一种传递的许诺,唯有今人如此,才能期待后人亦如此。当属于我们的一环断裂,后人便再也难以接续,一个不珍重传统的社会是可悲的。宇文所安说,往事虽已实实在在发生,可它非常脆弱,如若不是经常主动关心它,就可能被抹去。细想来,其实残片的遗失与回忆的怠惰是恶性循环,很难说是哪个因素导致了往事的死亡。我只知道,堕泪碑正逐渐被荒草埋葬,属于岘山活生生的回忆正逐渐覆满青苔,人们似乎正在渐渐忘却羊祜这个名字,直到某天,连他也将成为某位不具名的贤达胜士。而一代代的人们也将离回忆链索的另一端越来越远,往事磨蚀留下的空白也越来越大,就像众多失落的文明和早已湮灭无闻的名字。

山顶的“残片”

登岘山用孟襄阳韵

楚凌岚

远道特来此,元因怆古今。

如何对风物,反是愧登临。

地僻行人少,碣残荒草深。

江山竟无处,容我一沾襟。

作者简介:

楚凌岚,甲戌年生于湖南武陵。素笛轩创始人。本科毕业于中南大学汉语言文学系,硕士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中国文化与语言系。雅爱倚声,已出版个人诗词集《涟漪集》,有原创专辑《似曾相识》。

古典诗词:前事寻幽远,小隐成孤绝 | 楚凌岚四年吟草

自由诗:我想在你的怀抱里虚度余生 | 凌岚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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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楚凌岚;图文编辑:疏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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