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长春:一个农民的命运-追忆我的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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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土文学   

一个农民的命运-追忆我的舅舅

作者 | 郑长春

原创 | 乡土中原(ID:gh_06d145e3125e)

人生苦短,岁月无情,转眼就被土埋住了脖子根。过去常听年长人说,我不信。现在,自己将近天命之年,我是不信也得信了。给我刺激最大的是,春节相见时,还精神焕发的舅舅,半年后说病倒就病倒了。而且是一病不起,于2007年11月13日清晨撒手人寰。舅舅才73岁,在贫穷多难的河南农村打了一辈子光棍。

他的去世,在很多人眼里显得那么平平静静,如雪落长河,无风无浪。可在我的心灵深处,却掀起不小的狂澜。听一直伺候在舅舅床边的我的母亲说,舅舅临终前一直嘴张着,并断断续续地发出无奈的叹息:“这个世界真好,我不想死……”说罢,便永远地闭上了那双早已被病魔折磨得黯淡无光的眼睛,枕边泪两行。

舅舅患的是脑瘤。发病那天,他还在田间劳动。从送到医院诊断出来病情,到最后的离世,不到两个月时间。这不是岁月无情是什么?
舅舅的一生命运多舛,每一步都充满着悲剧。他出生于兵荒马乱的抗日战争时期,成长于解放战争的炮火岁月,正是该娶妻生子的青年阶段,轰轰烈烈的“大跃进”、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又来了。
作为一个没上过一天学的农民,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他过早地饱尝了人世间的辛酸与苦难。外公外婆为响应毛主席老人家“人多力量大”的号召,除了生有舅舅外,膝下还有另外一男二女几个孩子。在这种上有老、下有小的夹缝中,家中的负担自然落到了舅舅身上。农村地广人稠,一年四季全靠刨食为生。舅舅为了替家里多抓工分,一个人当几个人用,年纪轻轻,腰就有些佝偻了,两鬃也染上了霜发。
有人给舅舅介绍媳妇,说是临村一家“富农”的姑娘。这女子聪明能干,人也漂亮贤惠,可惜,因为“家庭成分不好”,便遭到了外公外婆的强烈反对。舅舅是个孝子,常念“身是父母给,不能忘娘恩”。在他朴素的信仰里,父母之命就是金口玉言,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婚事而给整个家庭带来沉重的负担和麻烦,所以就给那姑娘断交了来往。

此后,舅舅就孤身一人住到了生产队的那间牛棚里,与日夜劳作的忠实黄牛相依为伴,形影不离。他膝下无儿无女,但特别喜欢别人家的孩子。有时候在田地劳动闲余时,偶尔也会捉到一只小鹌鹑,便宝贝似地藏到怀里,等回到家里装进自已编织的笼子里养起来。给它们吃鸡蛋和金黄金黄的小米。
他是那样地爱孩子,爱动物一般的孩子,孩子一般的动物。那种殷切的情感,已经到了非常人所想的程度。每到天阴下雨出不去门干活的日子,便俯在笼前,将鸟儿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捧在手心左看右看,似通人性的鸟儿就骨碌碌地转着眼睛,用尖尖的嘴巴啄啄舅舅的手掌,掌上的老茧,痒痒的,直逗得他情不自禁地对着鸟儿嘎嘎地笑起来。
鸟儿不会害人,而且能给人快乐。在孩子们的心目中,舅舅真是一个好玩的人,也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人。虽远离家庭纷扰,但谁能理解,一个长年孤苦伶仃以种地为生的农民,心中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爱和愁?
舅舅没有文化,也不善言谈,但他有一颗善良而虔诚的心。他爱劳动,爱生命,更太爱他脚下生他养他的土地。
曾记得十几年前,我家发生重大灾难,当我那生性倔强的父亲遭到官司缠身的时候,当我们弟妹三个都在上学,对家庭的突然变故无能为力的时候,舅舅看着我的母亲可怜,连夜摸黑走了几十里的野路,到我家帮助收割庄稼。一天的麦子没有收割完,他就披星戴月连夜收割,劳累时便在空旷的野地里摊个草席,与夜风作伴。黑灯瞎火的野外,见不得一个人影,舅舅就像个幽灵,摸着麦根一把一把地割。有一次,他一不小心,将锋利的镰刀割到了青筋暴露的腿上,顿时鲜血如注。坚强而敦厚的舅舅,忍着痛,没有考虑那么多,就用草绳子拧成股,一圈一圈勒紧缠在裤腿上,才止住流血。想来真是可怕,幸亏是小伤口。要是割着了血管,依舅舅那“无畏”的做法,不出人命才怪。
后来,我远离家乡到了祖国的大西北求学。舅舅知道后,逢人嘴上便挂着那句老话:“俺外甥是大学生,俺春儿是小作家!”看得出,他那发自内心的喜悦,不知比我的父母都强烈多少倍。
说来好笑。1998年冬天,我从西安回家过寒假。路上给舅舅顺便带了两瓶可口可乐。没想到,到家后舅舅竟激动得热泪盈眶,放屋里很长时间都舍不得喝。他老人家哪里知道,那时在大城市喝可口可乐已经是一件多么稀松的事啊!
这就是生活的差距,这就是现实社会中农村与城市的对比。当中国的东南沿海地区,摩天大楼里传递着此起彼伏的沸腾时,而我们的中西部一些偏远农村仍然是一片萧条冷清。一些道貌岸然、头大腰圆的富商大员,吃“千金宴”、喝“熊胆酒”、找情人、包二奶的时候,谁可曾想到,今天这个世界上,仍然存在一些跟他们年龄相差无几的农村人,还在为吃渴问题而四处奔泊。当大都市光芒四射的灯红酒绿中,那些有钱有势之流在听音乐、看艳舞的时候,中国农村还有不少人在打着光棍,过着“青灯伴孤影”的生活……
命运啊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的不公,有人不劳而获却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有人忙忙碌碌一生,到头来依旧缺吃少喝,更不敢提再生什么疾病了。从给舅舅拍的脑CT片上看,他的大脑中枢神经末稍部位分布着五、六颗大小不等的瘤子。按他的这把年龄,通过脑颅手术摘除肯定会存在相当大的风险。而且,摘除脑瘤数量之多,也需要相当大的医疗费用作保障。他一个无儿无女的贫苦农民,钱从何来?这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怨谁呢?

在舅舅墓前,我欲哭无泪。悲叹中,突然想起两个月前的一则报纸新闻,说是成都一位大学教授为自己的一只狗送葬就花了10余万元,禁不住悲愤交加。据说,那教授仅为狗送别,礼厅使用一次就花掉18000元,用1000元一次的豪华轿车送葬等。在亡狗灵堂的挽联上,还着贴着醒目的“人狗情未了”大标语。看来,这个“人仗狗势”的教授已经把丧事办成喜事了。

过去,我听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没想到现在已经进化到了“有钱能使狗坐车”的地步。先不说这位大学教授现在享受的待遇如何,也不说他制造轰动效应的动机何在?但就这件事,让我足以对一个堂堂以“传道授业解惑”为已任的高级知识分子,其人生世界观和价值观产生怀疑。花10万元葬一只相识三个月的狗,不知是社会的进步,还是他脑子进水了?此刻,我感到恶心!

呜呼,哀哉。一个所谓的大学教授也有“一掷千金为狗命”的时候,那么,对于匡正世风、指引人生,还怎么指望那些“无知”者们去追求和学习呢?

人啊人,当思想一旦在金钱的泡沫中迷失的时候,便与动物就没有了什么本质的区别,甚至比动物更丑陋,更低级,更可怕。一些人在吃饱喝足之后,不把多余的财富捐献给失学儿童,捐献给慈善事业,却大肆地往“宠物”身上挥霍,这不是行尸走肉是什么?

逝者长已矣,来者犹可追。想一想舅舅病逝前“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的结局,再观照一下如今的“人兽共舞”现象,我竟有些心惊。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杂草荒冢,残碑生怨;潇潇风雨,悲情别离难。挥泪间,音容绕眼前……

纵生老病死,实乃人之常事。只是,有的人生不如死,有的人虽死犹生,有的人死难瞑目。我们的人类,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文明,什么时候发展到人皆平等、和谐共处,没有后顾之忧的时候,那才是民族复兴春天的真正到来。
舅舅才七十三岁,比起科学家们所言“人的正常寿命应该在一百二十岁”的标准,他还算是个中年。但他就这么孤零零地来到世间,又从这个世界孤零零地走去,让人忽生“浮生若梦,转瞬即逝”之感。恍然间,我似乎听到一种遥远而贴近的天籁之音:“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唉,人生若真能如此,也就够了。
舅舅,你听到了么?

作者简介

郑长春,笔名老枪,1975年2月生于社旗县。现居西安,供职于政法宣传单位。15岁开始发表文章,至今已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法制日报》《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作家》等报刊发表各类作品1000多篇(首),并多次获奖。著有纪实文学《急红眼的中国人》、散文集《激情碰撞》《古镇遗梦》《赊店物语》等,部分作品被翻译到美国、英国、法国、德国、加拿大、澳大利亚、韩国、日本、新西兰、西班牙等国家。《青台镇》是其首部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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