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我的失恋》和张衡《四愁诗》赏析
诗文赏析
鲁迅《我的失恋》和张衡《四愁诗》赏析
文/墨吟
《我的失恋》是鲁迅所写为数不多的新诗之一，它有一个副标题“拟古的新打油诗”。所谓“拟古”，就是拟张衡《四愁诗》。
鲁迅在《我和语丝的始终》中谈及写这首打油诗的情况：“那稿子不过是三段打油诗，题作《我的失恋》，是看见当时'阿呀阿唷，我要死了’之类的失恋诗盛行，故意做一首'由她去罢’收场的东西，开开玩笑的。这诗后来又添了一段，登在《语丝》上，再后来就收在《野草》中。”但当时有人偏说这首诗是讽刺徐志摩的，因为鲁迅曾说过不喜欢徐志摩的诗，也不喜欢其人。于是就有人为徐志摩抱不平，骂鲁迅，鲁迅则幽默地说：“看来我是老了，连恋爱也不许我谈了。”由此可见，鲁迅这首诗的用意很清楚，就是反对当时那种思想感情不健康的失恋诗，并不针对任何个人。
至于“开开玩笑”，自是鲁迅的谦词。许寿裳在《鲁迅的游戏文章》中说：“阅读者多以为信口胡诌，觉得有趣而已，殊不知猫头鹰本是他自己所钟爱的，冰糖葫芦是爱吃的，发汗药是常用的，赤练蛇也是爱看的。还是一本正经，没有什么做作。”这段话，当是我们读这首诗的一把钥匙。
张衡（78-139），东汉安帝时为太史令，后任尚书，是我国伟大的天文学家，他发明的浑天仪和地动仪是举世公认的地球仪和地震仪之祖。同时，他在数学、地理、绘画和文学方面，也有很深的造诣。郭沫若对张衡评价说：“如此全面发展之人物，在世界史中亦所罕见，万祀千龄，令人景仰。”他的《四愁诗》被郑振铎称为“不易得见的杰作”。
让我们将相隔一千八百余年的两个伟人的两首诗加以对照赏析。
我的失恋
——拟古的新打油诗
鲁 迅
我的所爱在山腰；
想去寻她山太高，
低头无法泪沾袍。
爱人赠我百蝶巾；
回她什么：猫头鹰。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
我的所爱在闹市；
想去寻她人拥挤，
仰头无法泪沾耳。
爱人赠我双燕图；
回她什么：冰糖葫芦。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糊涂。
我的所爱在河滨；
想去寻她河水深，
歪头无法泪沾襟。
爱人赠我金表索；
回她什么：发汗药。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经衰弱。
我的所爱在豪家；
想去寻她兮没有汽车，
摇头无法泪如麻。
爱人赠我玫瑰花；
回她什么：赤练蛇。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
四愁诗【1】
张 衡
我所思兮在太山【2】，
欲往从之梁父【3】艰，
侧身东望涕沾翰【4】。
美人赠我金错刀【5】，
何以报之：英琼瑶【6】。
路远莫致倚【7】逍遥，
何为怀忧心烦劳？
我所思兮在桂林，
欲往从之湘水深。
侧身南望涕沾襟。
美人赠我琴琅玕【8】，
何以报之：双玉盘。
路远莫致倚惆怅，
何为怀忧心烦怏？
我所思兮在汉阳，
欲往从之陇阪【9】长，
侧身西望涕沾裳。
美人赠我貂襜褕【10】，
何以报之：明月珠。
路远莫致倚踟蹰，
何为怀忧心烦纡？
我所思兮在雁门，
欲往从之雪雰雰【11】。
侧身北望涕沾巾。
美人赠我锦绣段，
何以报之：青玉案。
路远莫致倚增叹，
何为怀忧心烦惋？
从对照中可以看出，张衡的《四愁诗》是一首怀念恋人、愁思绵绵的爱情诗。鲁迅拟其格式仿写的《我的失恋》，则成为一首具有讽喻意义和幽默感的打油诗、失恋诗。
两首诗的共同之处在于：因为与所爱、所思之人心意难通，“我”的情绪都是烦忧惆怅，并在不断重复中逐渐加强。一个“低头、仰头、歪头、摇头”，一个“侧身向东南西北遥望”，均泪湿衣襟。所不同的是：《四愁诗》中“我”对所思之人牵肠挂肚，乃因山川阻隔，路途遥远，情思愈久愈浓；《我的失恋》中“我”与所爱之人试图沟通而不得，因心灵隔膜使她“翻脸”，“我”失恋后反应强烈，从“心惊”、“糊涂”到“神经衰弱”，仍然“不知何故”，最后无奈，只好拜拜，“由她去罢”。
造成心灵隔膜的起因无疑是回赠的礼物。名贵礼物常常可以激发感动，加深情谊，如《四愁诗》中恋人相赠“金错刀、琴琅玕、貂襜褕、锦绣段”，爱意愈笃，但回赠的礼物“英琼瑶、双玉盘、明月珠、青玉案”却难以送达，遂愁思愈深。然而名贵礼物毕竟只是外在之物，并非爱情的基础。爱情的基础是心灵相通，志趣相投，是情投意合，患难与共，是相濡以沫，白头到老，是举案齐眉，鸿案相庄。有了这个基础，礼物就无足轻重了，所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是也。在《我的失恋》中，“爱人”所赠“百蝶巾”和“双燕图”，香艳浪漫，满怀期待；但“我”却不通世俗，不解风情，竟然回赠“猫头鹰”和“冰糖葫芦”，焉能不使对方恼怒和失望？她又如何能想到冰糖葫芦是“我”爱吃的食品？如何能理解“猫头鹰”的深意？鲁迅不仅钟爱猫头鹰，而且以猫头鹰来象征自己，他不喜欢小雀儿“唧唧啾啾地叫，轻飘飘地跳”，向往猫头鹰震慑心灵的呼叫。及至爱人赠送“金表索”，分明是对“我”经济实力的试探，“我”才顿然领悟，以金钱为基础的爱情大厦必然要倾倒了，于是回赠“发汗药”，告诉她“我”没有钱，而且经常发热。最后“爱人”送来“玫瑰花”，那意思十分明白：玫瑰花通常由男性赠给女性以表示“我爱你”，现在反过来了，变成“我恨你”了，爱情颠覆了，无可挽回了。那么好吧，干脆回赠一条“赤练蛇”，把所谓的“爱人”吓跑算了。这里并无恶意，因为鲁迅从小爱看赤练蛇，它与猫头鹰一样，能使人惊觉。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鲁迅谈到过美女蛇和赤练蛇的传说，令年幼的鲁迅又害怕又向往。
《我的失恋》是收在《野草》里唯一的一首诗。鲁迅曾说过；我的哲学在《野草》里。那么《我的失恋》所表达的，就是鲁迅的爱情哲学。“不知何故”其实是反语，实乃知其故也。
注释
【1】《四愁诗》为《文选》收录，并加短序，言张衡效屈原以美人比君子，以珍宝比仁义，以水深、雪雰喻小人。将此诗看成政治诗，未免牵强附会。鲁迅也是视其为爱情诗而拟古的。
【2】太山：即泰山。
【3】梁父：泰山下的小山。
【4】翰：衣襟。
【5】金错刀：刀环或刀柄镀金的佩刀。
【6】英琼瑶：美玉。英，同“瑛”。
【7】倚：同“猗”，叹词，相当于“呵”。
【8】琴琅玕（gān）：用琅玕装饰的琴。琅玕，美石。
【9】陇阪：山坡名，在甘肃天水附近。
【10】襜（chān）褕（yú）：直襟单衣，非正式朝服。
【11】雰雰（fēn fēn）：雪盛貌。《诗经·信南山》：“上天同云，雨雪雰雰。”
【稀夫点评】借鉴与运用一直是一个问题，没有人不借鉴，不会借鉴则没有传承。所谓创作，也应该是在借鉴的基础之上往前走一步。墨吟赏析此二诗，正说明读书与写作的关系，就是借鉴与怎样写的问题。此文甚好。以鲁迅之手笔，写一小诗也文必有出，再说明问题不过了。
【墨吟回复】谢稀夫先生精辟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