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斯特兰德：维护我的缺席吧。我活着。

马克·斯特兰德诗选

［美］马克·斯特兰德

桑婪 译

守卫者

日落。草地燃烧。

失去的日子，失去的光。

我为何爱那消逝之物？

你已离去，即将离去。

你居住于怎样的黑暗房间？

我死亡的守卫者，

维护我的缺席吧。我活着。

一首歌

我喜欢整天坐着

像椅子上的一只麻袋。

我喜欢整夜躺着

像床上的一块石头。

食物来了

我就张开嘴。

睡眠来了

我就闭上眼。

我的身体

只唱一首歌；

风在我手臂中

变成灰白。

花朵盛开。

花朵凋零。

多即是少。

我渴望更多。

保持事物的完整

在田野里

我是田野的

缺席者。

情况

总是这样。

无论我在哪里

我都是缺失的部分。

当我行走

我分开空气

而空气总是

流动

填满我的身体

存在过的空间。

我们都有理由

移动。

我移动

是为了保持事物的完整。

马可·斯特兰德诗选《我们的故事》

另一个地方

我走入

那儿的

光线

它不足以使人失明

或清楚地看见

即将到来的事物

但我看见

水

一艘船

一个男人站着

他并非我认识的某个人

这是另一个地方

那儿的光线

犹如一张网

覆盖虚无

即将来临的

之前

已来到这里

这就是那面镜子

疼痛在里面沉睡

这就是那个国度

无人拜访。

山

我徒步走了这么远，

错过巴士，错过出租车，

一直在爬山。一只脚在另一只前面，

那就是我行走的方式。

山延伸的方式并不使我烦恼。

路边的草，一棵树黑色的叶子

咔嗒作响。那又如何？

我走得越久，就越远离一切。

一只脚在另一只前面。时间流逝。

一只脚在另一只前面。岁月流逝。

抵达之色彩褪去。

那就是我行走的方式。

漫步

抵达同一扇门之后

我离开了，我再次离开。

我心中明白我的理由，

从不曾忘记我将去之地。

离开与抵达，抵达与离开

是我脑海中的一切。

我的需求非常简单——

我漫步只是为了漫步。

我移动时所有的风，

我惊叹于自己

在其中经过。我紧跟

曾经的我。啊，我曾潇洒，

或认为我曾是，直到我看见

我必须行走的距离

不知为何我开始怀疑

我的过去正赶上我。

我匆匆忙忙，不希望看见自己

在抵达之前离开

因为，有时在仓促的

返回中，我已感到自己在尝试。

一位老人在他自己的死亡中醒来

当我入睡

这就是应许之地，

当我醒来，它从我身边被带走。

这就是那不为人所知的场所，

在这里，船只和星辰的名字

漂流，直至遥不可及。

山不再是山；

太阳不再是太阳。

人往往会忘记它曾所是；

我看见自己，我看见

黑暗在我眉上闪耀。

曾经我是完整的，曾经我是年轻的……

仿佛现在它很重要

你能听见我

而此处的风雨将永远停息。

炖肉

我凝视着烤肉，

它已经切成片，摆在

我的盘子上。

我用勺子

将胡萝卜和洋葱汁

浇在它上面。

只有这一次我没有遗憾

时光的流逝。

我坐在窗边

面向

楼房沾满油烟的砖头

我不在意我看不到

任何生物­­——没有一只鸟，

没有一根开花的树枝，

没有任何灵魂

在黑色窗户后面的

房间里走动。

这些日子少有

可爱与可赞美之处

一个人倒不如

屈服于

食物的力量。

因此我弯腰

吸入

从我盘子上

升起的蒸汽，我想起

我第一次

品尝这样的

烤肉的时候。

那是多年以前

在新斯科舍的

锡布赖特；

我的母亲俯向

我的盘子，装满它。

当我吃完

又再次装满。

我记得那肉汁，

它的咖喱和芹菜味，

并用面包片

吸肉汁。

现在

我再次品尝。

记忆之肉。

不变之肉。

我拿起我的叉子

吃了起来。

婚姻

风从两极吹来，

缓慢移动着。

她转身进入深深的空气。

他走在云间。

她做好准备，

披散头发，

画眼妆，

微笑。

太阳温暖她的牙齿，

她的舌尖润湿它们。

他掸去衣服上的灰尘

拉直领带。

他抽烟。

很快他们将见面。

风使他们更加靠近。

他们招手。

更近了，更近了。

他们拥抱。

她在整理床铺。

他在脱裤子。

他们结婚

并且有个孩子。

风从不同的方向

使他们远离。

风很大，他想

当他拉直领带。

我喜欢这风，她说

当她穿上衣服。

起风了。

风对于他们就是一切。

致杰西卡，我的女儿

今夜我走着，

迷失在我的冥想中，

我感到害怕，

不是害怕迷路

我已用爱与自我创造了它

而是因为黑暗和遥远。

我走着，听着林中的风

感受寒冷侵袭我的皮肤，

但我老想着的

是那些在浩瀚苍穹中

闪烁的星星。

杰西卡，想起我们的生活

是如此的容易，

当我们走在树叶短暂的光泽下，

爱着我们所拥有的，

而不是去想我们这些

小小的生命是如何

在黑暗中旅行

没有看得见的道路

或可见的终点。

然而，我记得有些时候

在同一天空下，

身体的骨头变成光

而头盖骨的伤口

打开，接收

宇宙寒冷的射线，

并且，在一瞬间，

它们自己成为了宇宙，

有些时候，我能够相信

我们是星星的孩子

而我们的话语是由同样的

宇宙中燃烧的尘埃组成，

有些时候，我能够在呼吸的轻盈中感到

一整天的重量

停止移动。

但今晚

是不同的。

我害怕黑暗

我们在其中游荡或完全消失，

我想象一种光，

它不会让我们迷路得太远，

一轮神秘的月亮或镜子，

一张纸，

一些当我离去时

你可以在黑暗中

携带的东西。

译者桑婪

桑婪：诗人，译者。其翻译的作品发表于《诗歌月刊》《青年文学》《飞地》等；译有豆瓣电子诗集《乔治·巴科维亚诗选》《圣·丹尼·加尔诺诗选》，另译有马克·斯特兰德、查尔斯·赖特、阿莱杭德娜·皮扎尼克等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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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斯特兰德（Mark Strand，1934— ），当代美国诗坛著名诗人，1934年出生于加拿大爱德华王子岛，后随父母移居美国。1959年获耶鲁大学美术学士学位；1962年获衣阿华大学文学硕士学位。1990年获美国桂冠诗人称号；1999年以诗集《暴风雪》获普利策奖；2004年获美国诗人学院颁发的华莱士·斯蒂文斯奖。曾出版诗集多部：《睁着一只眼睡觉》（1964年），《移动的理由》（1968年），《我们的生活故事》（1973年），《迟暮时分》（1978年），《诗选》（1980年），《持续的生命》（1990年），《黑暗的港湾》（1993年），《一个人的暴风雪》（1998年），《人与骆驼》（2006年）等。此外，还出版有诗歌评论集《词语的天气》及小说、儿童文学、艺术评论及诗歌翻译等其它作品。马克·斯特兰德曾任教于美国及南美多所大学，目前执教于哥伦比亚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