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玉锦》003大庄台
003大庄台
农历四月天,水光浮动着梦中的白莲。那时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这人间四月天,是爱,是暖,是希望,更是美的化身——千姿百态,争芳斗艳。
高举,这个勤奋干练有教养的年轻村支书,每每遇上喜悦事,就会徜徉在大哥高功精心修筑的小台堡——离庄台最近的东南角小高台,四周是树,靠树有柴草垛子,上面可晒太阳坐二桌人玩牌。他原本是家里最爱读书的人,小时上了几年私塾,聪慧过人。因怕拉壮丁,他十多岁就去了息县东高李店一个地主家当“陪读生”,后来就在那家做了长工。到了十六岁,又因为他精明,当地保长点名要他当壮丁,只要他去了,家里的其他男丁就可免除兵役。大哥眼睛不太好,二哥已随刘邓大军南下。要不然就拿很多钱买个壮丁充数,这就等于要倾家荡产。高举知道了这个消息,就跟爹商量,说是自己想去,为保全大家,他要冒这个险。
他是夏初走的。走时,爹娘哭得昏倒在地,接着爹连天发高烧,眼睛也看不见了。可是,在秋天的一个夜里,他居然又回来了,这可让爹娘又惊又喜。此时,他已骨瘦如柴,衣衫褴褛。爹娘把他藏在堂屋里间,养了一阵子后,又去了他原来帮工的地主家,直到解放才敢回来。他因为经历过兵荒马乱年代,算是死过一次的人,非常珍惜新社会的安宁生活,现有的每一天都让他感到无比幸福。心里深深地感恩共产党,欢欣鼓舞真诚无比地投入村里工作。特别是参加县党校、公社的学习班,他更是手不离书。尤其是熟背“老三篇”,有了孩子之后就拿这个当家教指南,几乎天天要教孩子背诵。
进入而立之年的他,一米七六的个头,英俊洒脱。加上他爱思考的习惯,看上去很是沉稳,更多了几分文质彬彬的气质,陌生人感觉他像个老师或校长,而不是村支书。第一次
刚出生的小女儿给他带来了无法言表的快乐。午饭后,他又去那犹如花墙般的篱笆间的小菜园里。欣赏着绿中带黄、红中间白的各色蔬菜瓜果。一时间,他便为这静谧之美深深地感染了,抛开心中烦忧与不快,用心和这些无言的生命窃窃私语。
一会儿,他走出菜园,站在路边,举目远处深绿色的树林,还有那金黄色的麦田,心中莫名地感动。他爱这绿色,爱这流动的金色麦浪,爱大自然一切生命,爱这一切纯美的事物。他爱大家庭,爱这个有二千多人的村组。正是缘于此,他本有一次次走出去的机会,但迟迟不忍离开这个让他无法割舍的湾仔村。在他的心中,唯愿生命中多些这自然之美,在工作之余不忘欣赏一下身边风景。今天,他居然像个诗人一样心花怒放,出口成章,以表达内心的喜悦:
生命当珍重,
和谐自然中。
国盛家才旺,
人情理自清。
今天,他真是太高兴了。在他眼中,自然界的一切都那么有情,仿佛都在跟他点头微笑;他也以笑点头,深深地呼吸着,舒展身心,尽情遐思,将自己融入这一切美好中。
高举是一个敏感而有情趣的人。他时常在季节更替、工作转换、面临大事的时候,放下诸般俗务,一个人走出去,凝思涤虑,给自己来一番精神洗礼。这样,他就可以更好地迎接下一轮纷繁复杂的事情。这是他从十八岁当家起就养成的习惯。习惯成自然,不知不觉中也养成了他的好性情,让人佩服他的为人处事总是那么得体合理。
庄台几十户人家,高保友大家庭的住宅占了总面积的四分之一。他有三栋四合院。若说庄台构架像个方方正正的“田”字,他家的三栋四合院正好占据了那个“田”字东南角上的空间,东南角还有朝南走的大路坝和一片供一家老小活动的空阔场地。
高保友的父亲四十六岁时,娶了年三十多岁丧夫孀居的李氏,生下了高保友。高大温厚的老父,半百得子,自然视为掌上明珠。高保友七岁时就代父去赴宴,因年小经不起大人们劝,就放开了胆子随性喝酒,结果因为醉酒睡了三天。醒来后,他再也不沾酒,发愤读书。小小年龄颇有记性,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在他十五岁时,父亲去世,请阴阳先生看坟地。到了晚上,先生带着三分酒劲,说东园靠东北角有一棺好地,但只怕坐不住,所以还得另择地方。高保友虽年轻,但认为棺地没二选,一定要将父葬在那棺地上。后来几经多人出面,都没有说服他。他坚持认为:“自己园地当然得自己作主。”就在第二天早起打坟坑时,挖出了一窝小蛇来,从此人们认为这是风水宝地,也看出了他的才干和主见,对他开始刮目相看。
葬父后三年,他孝顺伺候老母亲,带着弟弟,停下读书,学种地。他很快像成年人一样啥活儿都像模像样,让人惊讶,求婚的人纷至沓来。最后,由母亲做主在十八岁时娶了同龄人——淮河南沿岗坎村的大户余姓中医世家最漂亮的长女余珍,十九岁就生下长女,一年后又生下长子。
他们一大家人口和谐地过着日子。大女儿长得更是可人标志,不到十五岁,求婚的人不断,十八岁嫁给岗坎村的李姓大户人家。大儿子眼睛近视,但人长得细高,白净帅气,娶来河南上游岗乡桃林街的书香李家长女。二儿子娶了本乡赵湾村的樊家次女。因为高保友为人正义率真,在淮河两岸方圆几十里享有睦邻以德、持家有方的好名声。人们也以跟他家攀亲为荣耀。
自打眼睛失明后,就再没有离开过庄台。他一直靠着一根拐杖走路。但是,他的耳朵特灵,只要外面有点儿风吹草动,他就能听到并作出接近实际的判断,这些判断经常让人惊讶。
在那非常的年月里,长期收不到四儿当运输工人儿子的信,他猜着儿子八成是落了难。后来,儿子回来了,是死里逃生跑回家。儿子在武斗中受了重伤。
四儿的这件事发生不久,在家当村支书的三儿子也被停职反省,成为村里“当权派”。红卫兵来到家里抄家,家里的一个个花瓷瓶和细瓷碗都被造反者拿出来当场给砸了。这让他大为恼火,一向沉静地坐在床上的他,当听到有人又站在东庄台上喊“打倒高举”口号,要再次来家搜查时,愤怒至极,立即抓住拐杖,走到大门外,又用拐杖探着路走到东台头人群前,很有气势地说:“你们来这里干啥?我家人老几代都是一清二白,家里走出几个当兵保家卫国的人,你们清理啥?碗碟瓶盘凡带有点花纹细瓷东西,你们不是早都砸过了吗?难道还要砸锅不成?如果这样话,你们就不用进家门了,直接砸我就是了。你们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孩子,哪知道我儿子为村民做的件件好事?你们要是不知道,就回家仔细地问你娘老子去,灾荒年是咋样度过的,别村死了好多人,而我们村人却都保住了……”他虽有气,可语气中肯有力。他点不时用拐杖指点着,那些人就往后退着。他就往前继续点着,直点到了路坝头上。他的话越来越有理有据,也越来越有力量,整个地压倒了来势汹汹的众人。他说:“人做事天在看,好人有好报,做坏事的人天记着,要说不报,时间不到,时间一到,肯定有报……都给我回家去……”凭着一身正气和刚板硬正的话,一步步往前推进,最后把这帮人给说走了。
当时,他的心也像揣只小兔子一样嘭嘭直跳,心火在燃烧煎熬。好在他会《易经》八卦,成天用手指掐算,对三儿子说:“这个胡闹的时间不会太长,总会过去,你该吃该睡任由自然,别太忧心了,相信我的话。形势很快会有变化。”开始时,他要出来跟人讲理,高举极力阻止并劝说:“这是破旧立新的运动,不能对抗,只有配合……”但高举的善意并没有得到这帮人谅解,反而招来一次比一次更厉害的冲击、批判,还横加些莫须有罪名。这简直让他善良的心伤透了。这次,爹用话“打退”了又来抄家的人,让他从中受到启发。还得听爹的话!他的《易经》《道德经》《黄帝内经》还是管用,他活着就是家人的保护神,自己得服他。
高保友的日子,多半是在床上度过。他像个运筹帷幄的谋士,认定大儿子木讷老实,是个做农活的好把式。一个小菜园,大儿子能经营出各种色彩的蔬菜,就连园子四周篱笆上也能够开出四季不同的花儿。他最热爱的是土地上事,从来不问其他。二儿子聪明过人,可英年早逝(追认革命烈士)。三儿子读书最多,且心慈灵动,善解人意,将家交给了他准安稳。四儿当了志愿军后随部队转业,在四川安了家。
这三栋四合院都是经高保友的手,由大家合力盖的,一个侄媳妇、四个儿媳妇都是经他手娶到家的。湾地盖房子最要紧是防水淹人工垫庄台,花费是平地造房两倍还要多。庄台有多高,台子外面的沟塘就挖有多深,大家都是农忙时种地,农闲时肩担车拉垫高台子。就这样一年年干下来,台子由小变大,房子由少变多,后来成为玉锦记忆中最美的四合院大庄台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