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第36讲|《醉翁亭记》:初心无改,坎坷亦如何
音频 | 严鼎
文稿 | 严鼎
醉翁亭记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解说文稿
公元1859年,曾国藩在《圣哲画像记》一书中,挑选出了32位穿越华夏文明三千年的“圣哲”,其中一位,正是北宋政治家、文学家、史学家欧阳修。
在政治上,他是三朝元老,历任仁宗、英宗、神宗,官至副宰相(参知政事)。
在文学上,他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成为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领袖,上承韩愈、柳宗元,下启“三苏”、曾巩、王安石。
在史学上,他被宋仁宗钦点修定《新唐书》,并独自撰写了《新五代史》,还著录了今存最早的金石学著作《集古录》。
他出身贫寒,却以其胆识气魄和执著努力,成为有宋一代最具盛名的全才之一。
千百年过去了,每当我们吟咏起那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都似乎能看到一位苍颜白发的老人,乘着薄醉,游走在蔚然而深秀的琅琊之间。
一把君子剑,扫荡佞子臣
欧阳修身世凄苦,4岁时父亲就去世了,从此便与母亲相依为命。
在中国古代有“四大贤母”的故事,分别为:孟母三迁、陶母退鱼、岳母刺字,欧母画荻。其中的欧母,指的就是欧阳修的母亲。
因为家贫,欧阳修到了适学年龄时,既无法入学堂,也无钱买纸。欧母就用芦苇的杆画在灰土上,教欧阳修识字,因此有了“画荻教子”的故事。
从贫寒中成长起来的欧阳修明白,要从底层起步,实现远大的抱负,就必须为了理想,奋不顾身,永不妥协。
有宋一朝,始终困扰当权统治者的一个问题,便是所谓的“三冗两积”。“三冗”,即冗官、冗兵、冗费,“两积”,则指由此导致的积贫与积弱。
公元1043年,仁宗朝,随着社会危机的日益加重,宋仁宗终于发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庆历新政”。
那时已经37岁的欧阳修,在此前因范仲淹一案被牵连,经历了长达数年之久的流放之旅后,终于重新回到了政治的中心舞台。
为了改变外敌虎视眈眈、国家财力不济的政治局面,宋仁宗开始选拔敢于谏言的名流,时刻纠正自己的错误言行。
在这样的时代环境下,范仲淹、欧阳修、蔡襄等人闪亮登场,他们以“名节”作为君子的“利剑”。
作为谏官的欧阳修恪尽职责,以此来引起皇帝的警觉。他上任仅仅十天,就给朝廷打了许多报告,甚至连自己的恩师晏殊,他也敢公然挑战。
也许在今天的我们看来,欧阳修这样的行为实在有些过了,吃力不讨好不说,更易招人厌恨。事实也确实如此,此后的欧阳修历经多次贬谪,多是被人谗害。
然而在欧阳修看来,他是将成为圣贤作为自己的终极理想。越是在国家危难之时,他便越是要高举名节,重振士风。
他是一个有理想、有担当的政治家,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千古一醉翁,达然作此声
公元1045年春,由于触犯了贵族官僚的利益,仅仅持续了一年多的新政改革就此拉下序幕。欧阳修眼中一批注重名节的君子范仲淹、韩琦、富弼等人,纷纷离开,从此不再“居庙堂之高”,萧然“处江湖之远”。
而欧阳修,则因受人陷害卷入了一起丑闻中,被贬安徽滁州,从此诞生了中国文学史上颇负盛名的《醉翁亭记》,也成就了一位千古醉翁。
无端被贬,在欧阳修自然是一件极其愤懑的事。所幸,他生性达观,颇有随遇而安的情怀。
在滁州,他秉行“与民休息”的施政策略,使得物阜民丰、民生安乐,赢得百姓的交口称赞。
闲暇之余,欧阳修喜欢游山玩水。琅琊山里有一位老和尚,法号智仙,与欧阳修交好。他还特地为欧阳修在山里面修筑了一座亭子,这座亭子便被欧阳修取名“醉翁亭”。
醉翁,是亭子的名字,也是欧阳修对自己的称呼。他平素喜欢喝酒,常常喝得大醉而归。一次,也许是兴致来了,酩酊之际,笔墨挥毫,遂有了一曲传唱千古的《醉翁亭记》。
在《醉翁亭记》里,他说:“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
鸟知道山林为什么快乐,但是不知道人为什么快乐;这些跟着我游山玩水的人,知道我这个太守很快乐,却不知道我这个太守为什么快乐?
太守为什么快乐?因为跟随我的人快乐,所以我快乐。我要乐人民所乐,与人民共享快乐。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是对儒家思想的有力诠释。也正是这一点,成为了《醉翁亭记》为后人传唱不朽的秘密。
与欧阳修几乎同时被贬的范仲淹,则在河南邓州,写下了《岳阳楼记》,以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树立起了士大夫文人的高远境界。
叶嘉莹先生说,“当经过挫伤忧患之后,仍然能够在山川美景之间得到一种遣玩的乐趣,而不沉溺于忧伤之中,这是古人的一种修养”。
欧阳修曾经给同为范仲淹鸣不平而被贬的尹师鲁写信,相约到了贬谪之地后,不说一句“戚戚之辞”。
他说,有许多人,在朝堂上的时候也能够慷慨激昂,可是一旦受了些挫伤,要不日日牢骚满腹、忧愁伤感,要不就换了一副面目,从此卑躬屈膝。
可欧阳修绝不这般,他无论身居何处、身在何位,都始终昂扬乐观、不改初心。就如他在离开滁州之时,为宽慰送别的百姓,所写下的一首《别滁》:
花光浓烂柳轻明,酌酒花前送我行。
我亦且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离声。
“我亦且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离声”,在心性豁达的人看来,当挫折成为人生的常态,苦难也就不再成为痛苦的根源。
作豁达词,写自在心
欧阳修在词作上的成就虽不及古文和诗,但要论起最能展现作者的胸襟怀抱,则词更胜一筹。
欧阳修的词被认为是“承上启下”,上承五代冯延巳的“深挚”,下启苏轼的“疏俊”和秦观的“深婉”。
词,最初被看作“小道”、“诗余”,认为是文人士大夫的消遣之作,因而不被看作是一种严肃的文学体裁。
但也正是在这种体式中,词人们最易显露自己的性情。而在欧阳修那里,词这种游戏的笔墨,却自有一份胸襟与气魄。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
飞絮蒙蒙,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
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这首《采桑子》(其四)是欧阳修描写西湖组词中的一首,它的好处,就在寥寥数语中,包含了词人二十多年的经历与感慨。
起句“群芳过后西湖好”便别有寄托,大家都喜欢那万紫千红、花团锦绣,可欧阳修偏偏说,落花狼藉的西湖仍然是美丽的。
这该是一种怎样的情怀?大抵只有那些经受过人生的磨难,且最终从苦痛中走出的人才能真正体味。
繁花锦绣固然好,可人生更多的时候是花朵凋零、行人散尽的寂寞。你会经历许多别人不会知道、不能理解的苦难、挫折、失败,而你唯一能做的便是忍耐。
“一个人在人生中的训练,最重要的一点是看你有无忍耐寂寞的能力。”
在另一首名为《采桑子》的词作中,我们能更为真切地体味到欧阳修的那种豁达的心胸与高远的境界。
十年前是樽前客,月白风清。
忧患凋零,老去光阴速可惊。
鬓华虽改心无改,试把金觥。
旧曲重听,犹似当年醉里声。
“月白风清”说的是过往的繁华、青春,“忧患凋零”,说的是如今的衰颓、苍老。词人老了,可是他说“鬓华虽改心无改”,我的心仍然是年轻的,我的激情并没有失却。
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如果心灵能永远年轻,身体的衰老又算得了什么呢?
最终,我们的容颜都抵不过时间的侵蚀,可一颗年轻而勇敢的心灵,却可以永不蒙尘。
晚年的欧阳修为自己取了一个别号,称“六一居士”。“六一”指的是有书一万卷,金石佚文一千卷,平日消遣有棋一局,琴一张,酒一壶。
有人问:“还有一个‘一’呢?”
欧阳修笑眯眯地说:“再加上‘吾一老翁’,这不就是六个一了吗?”
生命是太美好的一种东西,好到无论怎样过,都像是一种浪费。
于是,有人庸庸碌碌潦草度日,有人兢兢业业谨慎徐行,还有人,却是把人生中的每分每秒都咀嚼出无穷滋味。
于是,才有了如欧阳修那般,得意时以笔墨为利器,剑气纵横;失意处以山水为消遣,趣味盎然。
时时皆是自在,处处可见达然!人生至此,可称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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