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星空】辛贵强丨野鸽子
那群野鸽子一从土峡谷崖壁上飞起来，就被我的目光牢牢锁定。
野鸽子是高空的行走者，而且速度很快。刚才它们从土崖上飞起时，两只脚往下一摁，土崖就矮下去一大截。然后绕着土崖壁穿行，翅膀向后一掠，土崖向后退一大截。它们持续不断地掠翅，土崖壁就像快速抽动着胶片，一截截向后倒去。突然，它们方向一拐，掠向土峡谷中的蓝天，土崖壁一下被它们推得向后移动了好远。它们浑圆的流线型身体，本身就是按飞行的要求设计的，非常适合飞行，翅膀不怎么煽动就可以轻松自如地飞翔。可它们无论如何快不过我的目光。我的目光不光具有黏性，紧紧粘住它们快速飞行的身影，而且具有杀伤力，眨巴一下眼便击中击伤了它们，直线飞行的野鸽子突然向上弹跳起来，然后像断线风筝一样翻滚着跌落到地面来。我得到了它们，并很快就将它们解剖了。先开水焯烫，褪去它们的羽毛，露出的疙疙瘩瘩的皮肤，然后划破它们的腹腔，将肚里的东西该留的留下，该扔的扔掉。这应该就是二大爷说的“鸽肉四两”了。
这时肉自然还是生的，还得在火上炖，或者炒，才能真正成为可以下肚的鸽子肉。这些年我不能说吃的，也不能闻见炖肉、炒肉的香味。在小伙伴们干过嘴瘾大说特说各种吃食的时候，或者有炖肉的香味像利剑一样猛然从空气中刺出，击中我嗅觉神经的时候，我的舌头下就会涌泉一样咕噜噜冒出口水来。肚子里也紧密配合发出类似公鸡打鸣一样的鸣叫，咕叽有声。同时，刀刮般的感觉从胃里传出，很难受。这种所有生命都有过的体验，叫做“饥饿”，或用其中一个字“饥”或者“饿”来表达。这个时候，饥饿是死缠烂打缠定我的痞子、无赖。我的玩伴们频频被其侵扰，于是我们千方百计地想着法抵御它，遏制它。当然，进食饱腹的过程，也是味蕾享受的过程。
“宁吃鸽肉四两，不吃猪肉半斤。”是本家二大爷告诉我的。二大爷当时两只手抄在棉袄袖子里，靠在冬日的角旮旯“向老阳儿”。他一边将脊背抵在青石棱角上下移动着蹭痒痒，一边说道着鸽子肉。刚说了个头，他嘴里就有涎水浸出来，将舌头给拖绊住，说出的话变得水漉漉的。这个时候，我们除过年之外，很少吃到猪肉。可二大爷还是毫不含糊就认定了鸽子肉在排名上的优先，选择了对猪肉的贬谪。二大爷好吃肉，也是拾掇肉的行家，生产队偶尔摔死了一只羊或一头牛，都是他动手剥，也由他配合生产队的干部把肉分给各家各户。有人逮住一只野兔、獾什么的，也是他收拾好，在火上炖煮或小炒，再么先煮后炒，我们就都跟着能沾沾腥了。邻家一只半大的猪掉进茅坑里淹死了，二大爷费劲把死猪打捞上来，在河沟的青石台上又洗又涮，动刀动斧地忙活了半下午，晚上哧啦哧啦炒出了油漉漉的肥肠。自己先夹一筷子塞进嘴里，边满嘴油渍地嚼着，边大声吆喝邻居的几户本家的人都来吃（猪肉舍不得打了“平伙”，要到外村去卖钱）。可闻声而至的女人、孩子却都不愿意下口，说茅坑里淹死的，膈应人。二大爷就恼了，红头胀脸吼着说，用清水、洗衣粉从外到里七遍八遍洗过，干干净净拾掇出来，膈应啥，我看你们都吃饱了不饥！我是顾不得那么多了，抢先下了筷子。就是的，已经七洗八洗的，粪臭味早冲到龙王殿了，不干净的是心。那肥肠好香，穿透肺腑的香，绝对没有粪臭味。可二大爷描述的鸽子肉，竟然比肥肠还要香，这不能不极大地吊起了我的胃口。
野鸽子都是一身银灰的羽毛，没有一只是黑的、白的或者花点的。它们的头与脖子是浅蓝的，翅膀边缘和尾巴梢也镶着一圈蓝色的花纹，鼓鼓的膆子泛着一层桃红色的光晕，朴素得像我们这些山里的孩子。它们一定是上帝或者佛驯化出来的，天性温和恬静，永远不大声吵闹，只在土崖上某个崖坎上谈情说爱时，才一只围着另一只边转动边“咕噜、咕噜”地柔声低语。它们除体型小点外，与家鸽子没什么两样，只是家鸽子太依恋人世的烟火，而它们祖祖辈辈宁愿在土崖壁的洞穴里做巢，过着野生野长、自由自在的生活。它们是天生的弱者，与地面的兔子一样，不能与任何有攻击性的动物相抗衡，只能靠逃跑的速度来保全性命，延续种族。即使在落地觅食时，也保持着高度警惕，两只溜溜圆的眼睛随时睃视四周，一有动静，马上拍打着翅膀飞向蓝天中去。也在土崖上做巢的红嘴鸦，就比不了它们，飞行时一收翅膀就往下栽，一扇翅膀又向上爬，一栽一仰的飞成一个接一个的弧线，活像游泳的赛手极力冲破水的阻力一冲一冲地划水，飞得很吃力。至于它们的肉，我是不会感兴趣的。它们是乌鸦的一个变种，乌鸦报晦，口碑不好，肉也没人稀罕。红嘴鸦其实并不难看，除一身羽毛是黑色的外，鲜红的喙，鲜红的蹄爪，身体修长，只因名字里带了个“鸦”字，便触了霉头。还有白脖子鸦，也是乌鸦的同族，叫起来呀呀呀的，和乌鸦一个德性，肉好吃得了吗？
鸽肉与鸦肉，哪个更可口，连老鹰都分得清楚。那天我的目光正追逐着几只飞翔的鸽子，忽然看见一只老鹰闪电一般从高空俯冲下来，直扑鸽群。受惊的鸽子，四散而逃。老鹰盯住其中一只，穷追不舍。鸽子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灵活地改变着飞行路线，极力想摆脱老鹰的追击。这时候有两只红嘴鸦从土崖飞起来，一边发出“咯嗒勾，嘎！咯嗒勾，嘎！”的警示，一边直冲老鹰飞去。老鹰、鸽子飞的是曲线，红嘴鸦飞的是直线，一会工夫就追上，无所顾忌地冲老鹰的腹部发起了攻击。老鹰不知是怵这个东西，还是出于厌恶，竟然有所顾忌地躲闪。老鹰、鸽子毕竟都是飞行的高手，红嘴鸦最终没有帮到鸽子，眼看着被老鹰抓了去，掂在利爪下扇动着宽大的翅膀飞走了，只剩几片羽毛在空中飘飘悠悠地下落。红嘴鸦又大声叫着追了一段，因跟不上老鹰的脚程，悻悻返回。我的心绷得紧紧的，很替鸽子悲哀与不平。生命对于生命，竟然是是这样的不公。同时想到，老鹰如果对红嘴鸦感兴趣，更容易得手，可它就是不稀罕红嘴鸦，送上门也置之不理，反而有所畏惧，这大千世界的事情好古怪。
二大爷对我讲述鸽子肉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鸽子肉将我的脑子塞得满满的。比猪肉还香，哪是多香？不亲口吃过，怎么也想不出那是什么味道。可我只能像异想天开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用目光追踪着鸽子们划过天空的影子。我的目光是发射不出去的子弹，根本不可能将它们击伤，只能在想象中将它们击落，变成一饱口福的美食。
人就这么怪，越吃不着，就越想吃着。究竟怎么样才能逮住那些在空中高速飞行的鸽子呢？忽然想到解铃还得系铃人，于是去找二大爷请教。正在猪圈忙活着出肥的二大爷，边用铁锨向外撩肥边说，拉倒吧，鸽子是住庙堂的神物，招呼“老爷”（神）记怪你。仗着二大爷对我的宠爱，死乞白赖缠着求他。二大爷被缠不过，终于告诉我逮鸽子的两个办法。一是套，用马尾巴的毛绾出一个个的活扣，串在一根绳子上，用细土埋在鸽子经常找食的地方，拴在地面钉牢的橛子上，然后撒上高粱、玉米粒等诱饵。鸽子来觅食时，脚很容易就套进马尾毛的活扣里，一迈腿，便被拴牢。另一个办法是，鸽子冬天便会群居，黑夜一般都歇息在土崖的洞穴中。摸进去用火光一晃，鸽子就会被刺得什么也看不见，于乱飞乱撞中跌落到地面，一下就能逮好多。
我赶紧找堂弟拾命和另一个本家堂弟孬孩，转述了二大爷教的办法。他们也想吃到鸽子肉，自然一拍即合。我们决定用手电筒来晃鸽子。经过紧张筹备，我们于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悄悄摸上了老里沟土崖上的旧羊窑。当手电筒贼亮的光柱在突然亮起，歇息在羊窑靠顶部崖坎上的野鸽子们果然受惊，噗噜噜乱飞起来，有几只碰头撞脑跌落到地面来。我们手忙脚乱扑逮，捕获了四只。鸽子们终于明白，高空才是它们的安全领地，于是扇动着翅膀飞向高处，落在了靠顶的崖坎上，再不动弹。即使没找到落脚之处的鸽子，宁愿在空中飞来飞去，也不肯落下来。我们只好抓着已到手的鸽子，满心欢喜返回。
原以为有二大爷，杀鸽子不成问题，不料二大爷不干。他说“猪羊一道菜”，天生就是挨刀的货。野兔和獾，糟蹋庄稼，是一害，活该也是“一道菜”。可这些鸽子，对庄稼不祸不害，对人不惊不扰，杀它们是造孽，我才不干这缺德冒烟的事。大人们忙的在忙，不忙的听他这么说，也不肯下手杀鸽子。两个堂弟就拿眼睛看我，分明在问，咋办？我说拿刀来，我就不信有羊还赶不到山上了。我知道，用刀在鸽子脖子上一抹，血流出来，鸽子扑棱几下翅膀就死了。关键是要有胆，下得了手。可当我拿着刀在鸽子脖子上比划时，蓦然看见它与我对视的眼睛。那圆溜溜的两只红宝石般的眼睛，一眨巴一眨巴盯着我看，眼神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惊恐，完全是一种平和甚至是温情的柔光。我曾经多次用目光追逐着它们飞翔的身影的，将它们击中、击落，只不过是一次次一厢情愿的幻想，我根本没办法用目光对它们造成任何伤害。可是现在，它们平和而温情的目光，却产生出巨大的杀伤力，于瞬间击中击伤了我。我像被火炭烫了一下，突然惊慌起来，手里的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下。
鸽子们最终还是二大爷给杀了，并做成了清炖的肉。他也没有抵挡住鸽子肉的诱惑。
终于吃到了鸽子肉，清炖鸽肉的汤也喝了。在饥饿的人眼里，肉是顶尖级别的食物，何况是被人说得很神的鸽子肉。可我愣是没品尝出鸽子肉有什么好，感觉和鸡肉的味道差不多。而且好长时间没见荤腥的肚子犯贱，吃进的油水一大便跑茅厕。鸽子肉只在我身上走了个过场，就进了“五谷轮回之所”。梦寐以求的愿望终于满足了，却落得一肚子茫然，一肚子后悔。要命的是，那四只鸽子红宝石一样的眼睛，一直滴溜溜转着在我眼前晃，晃得我心慌意乱。
以后，我从未对人说曾经夜袭过鸽子，还吃过鸽子的肉。不光是怕说不清鸽子肉到底是什么味道，更怕人指责我的贪婪与杀生。可不说不等于没做，这档子事不论多会想起来，都就会从心里升腾起一种浓浓的负罪感。
鸽子肉是晚上吃的。第二天早上，我将鸽子们七零八碎的头骨、身骨、腿骨收拾到一块，埋到了山坡一个废弃了的石窝里。我给它们砌了一个小坟，像埃及金字塔那样。停当后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上了一块大石头。忽然，我看见那些鸽子从小坟的石头缝里钻出来，一扑棱翅膀飞向高空，在绕着我飞行了一圈后，一转身，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翅膀轻敏掠动，嗖嗖嗖的，以极快的速度飞行，身躯被霞光染得通红通红，一直飞进太阳刺眼的光团里……
作 者 简 介
辛贵强，山西省陵川县人，山西省作协会员。1970年起先后从事民办教师、乡政府专职文秘、报纸编辑、县委办与新闻办的文字工作，至2012年退休专搞文字37年，曾获市级五一劳动模范表彰，被市工会文记一等功。其间因忙于公文、新闻写作，中断文学创作20年，至退休从头再来，恶补文学的各种功课。截止现在，著有散文集《背着太阳行走》，文学作品发表于中华文学基金会主办的老《散文世界》（1988年）《山西文学》《黄河》《山西作家》《福建文学》《奔流》《芳草小说专刊》《小小说选刊》《小品文选刊》《岁月》新《散文世界》等刊物，发表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共百余篇，多篇文章获奖或收入文集，其中电视脚本《太行陵川，风月无边》，获得山西省五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