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塞巴尔德追索旅行的意义
浪漫的风景,如织的人流,不绝于耳的拍照声,我们对旅行还能有多少想象?
现代主义文学最后的大师塞巴尔德书写了旅行的另一种姿态:避开闹市,走向废土,驰骋想象,沿着人烟稀少的海岸线上丈量人文历史的宽度和厚度。
塞巴尔德是公认的诺奖级德语文学大师,如果不是2001年因车祸去世,诺贝尔文学奖的金质奖章必然有他的一块——诺奖评委、瑞典学院常任秘书霍拉斯·恩道格尔曾证实其已在诺奖的名单上。他巧妙地融合文字与影像,跨越虚构与非虚构的边界,作品风格独特,书写出托马斯·曼之后最有力量的德语文字。
他将一段穿越英格兰东海岸的徒步旅行以及旅途中的所见所思所感诉诸笔端,以进入神谕境界的文字书写这场朝圣之旅,探求文明的答案,搭筑起记忆的《土星之环》,英国著名文学批评家詹姆斯·伍德盛赞其为“伟大、奇异、动人之作”。
废墟上种下诗意,行走中调动学识,这部非典型游记提醒我们:身体需要远行,思想也当流徙。
病床上绘出记忆的光谱
瘟疫肆虐,当身体被困在方寸空间内,外出不得成行,我们可以做什么抵挡空无?
塞巴尔德选择潜入大脑深处,以文字和影像连结散落的岛屿,让足迹化作墨迹:
现在我还能准确想起就在刚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在医院八楼我所住的房间,我想象着之前的夏天我所走过的萨福克那广阔的天地最终萎缩成唯一一个又瞎又聋的点,我还能想起我是如何被这种想象击溃的。
《土星之环》的开篇,塞巴尔德躺在病床上不得动弹,只能通过窗框里苍白的天空以确保自我拥有现实。于是,行动的凝滞促发记忆的流动,他躺在白色的床单上重拾一年前穿越英格兰东海岸萨福克郡的徒步旅行记忆,后续篇章应运而生。
记忆是逝去的时光:乘坐老旧的柴油内燃机火车去往海边,一座座废弃的风车磨坊从车窗外划过,翼板倾塌不再转动,落寞地静立在丛丛荒草中。曾经风光无限,终究在时代的变迁中化为一路荒芜。
记忆是沉静的背影:漫步海岸线,风雨棚在海滩上一字排开,渔人们在此驻扎,守着自己的营地,默默垂钓,长久地凝望变幻莫测的大海。潮涨潮落,船只散架,机械生锈,循旧的渔人们面朝大海,把世界留在身后。
记忆是复刻的神庙:穿过人烟稀少的田野,公路旁的壕沟农场里,老农亚历克·加勒德戴着钟表匠眼镜,正在埋头制作耶路撒冷神庙模型,沉浸在冗蔓的手工打磨中。十平方米的迷你天地,生长出无可撼动的匠人信仰。
塞巴尔德的记忆是蒙蒙的灰色、静谧的蓝色,也是圣洁的金色。古老的英国庄园、已故作家的宅邸、破败的海滨度假胜地、被遗弃的岛屿,匆匆一瞥的景象烙印成纸页上长留的文字,语言让记忆重焕光彩。
旅途中打开历史的脑洞
塞巴尔德不满足于捕捉景观的震撼性,而是藉由地点勾描时代轨迹,任由思绪游走在历史的长廊里。
《土星之环》中,地点成为触发历史的开关,他由此回忆讲述各种奇异的故事:托马斯·布朗的头颅、伦勃朗的解剖课、鲱鱼的自然史、康拉德的非洲之行、中国的宫廷火车、糖与艺术的历史联系、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轰炸、耶路撒冷神庙的模型、诺维奇的蚕桑业……
那些历史课本里一笔带过的知识,在他精确细密的细节描写和情感丰沛的想象挥毫中流泄出无可比拟的深意:
他在宽阔的大草地上席地而坐,于大海的风平浪静中看到历史的动荡,悼念1672年英国与荷兰索尔湾海战中的亡魂;
在那个时候,世界上只有少数城市在这样一场战役中灭绝了这么多的灵魂。忍受的痛苦、遭到毁灭的一切超过我们想象力的许多倍。
他在布莱斯河的铁桥上站立,思绪沿着烂尾的宫廷火车线路飘向清末的中国,由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运动等事件解剖封建帝国最后的挣扎;
她(慈禧)现在看到,她边回顾过往边说,历史是如何仅仅由降临到我们头上的不幸和争论构成的,就像波浪一浪接着一浪向海岸袭来,以至于我们,她说,当我们在世的时候,也没有经历过片刻真正不害怕的时候。
他在渔人的身后眺望海洋,回顾有关鲱鱼的自然史,描述脆弱的海洋生物曾经是如何在人类的戕害下被迫进化的。
这些鱼类执行它们的繁殖仪式时,不过是在跳一次死亡之舞。
原来,景色不是重点,甚至行程也不是重点,文化和思想才是。
时间上,他往返过去和现在,串联起人类试图征服自然、征服同类的的历史流变;空间上,他跳脱出英格兰东海岸的框限,将笔触延伸到亚洲、非洲,涉及文学、艺术、社会历史、自然科学的多个领域。
时空的无限性赋予这本书深刻的内蕴,由生至死,包罗万象。
蔓延的虚空和熵增的轮回同时坍塌,塞巴尔德用文学解构历史,以记忆敬畏生命。
废墟上奏响文明的挽歌
塞巴尔德没有打卡斑斓的网红旅行地,也鲜少走进声名远扬的壮丽景观,相反,他沉迷于寻访一座座残败的废墟。
他沿着废弃的铁路线行走,拜访邓尼奇的城市残迹。这个欧洲中世纪最重要的港口城市在反复无常的风暴潮中逐渐崩裂,教堂一座接一座倒塌,梁柱一根接一根断裂,直至被深埋海底。
断裂——倒塌——重建,海洋侵蚀陆地,海岸线步步紧逼,城市文明节节败退。每一次耗费甚巨的灾后重建,只能停留数十年甚至更短,风暴潮不断卷席而来,摧毁刚刚树立的希望,直至人类终于放弃侥幸的希求,逃向内陆,重觅容身之所。
这是一次宏大的、延续几代人的逃亡行动,因为这一行动,这座渐渐消亡的城市——反思性地,也许可以说——刻画了地球上人类生命的一种基本活动。
人与自然长达几个世纪的抗争史上,最终只留下荒芜的废墟。
塞巴尔德就站在废墟上,长久地凝望沉郁的过往,于建筑的废墟之下,刨出人心的废墟。
留宿山间小屋时,他敏锐地洞察到主人一家的战后创伤:爱尔兰内战期间一把猝不及防的大火在他们眼前熊熊燃烧,烧毁了宅邸,也焚干了希望。土地衰退,物质贫困,幸存者们在恐惧和焦虑中度过一生。
每当一个人因为内心世界里出现的偏移在脑子里浮现出这样一块碎片,就认为他能够回忆起过去的事。但事实上当然回忆不起来。太多的建筑倒塌了,太多的废墟堆在那里,堆积物多得清理不完。
不轻浮的迷幻、不呼躁的苦痛,《土星之环》是对历史熵增的长久凝视,是写给文明的深刻悼文。
迷宫里寻觅现实的真相
英国著名文学批评家詹姆斯·伍德评价塞巴尔德是“最难以捉摸且最具庄严气质的当代作家”,这一气质在《土星之环》中显露无遗。
从好友的讣告到托马斯·布朗的头颅再到解剖学课程,塞巴尔德同其眼中不朽的托马斯·布朗一般,从现实中抽离出来,以理性又不失温度的眼光探勘生命的流逝和环境的变幻。
他不停地思考,不停地书写,试图从一个局外人的立场,或者也可以说,用造物主的眼睛去观察尘世的存在,观察他身边的事物,观察宇宙的领域。为了达到实现这一点所必需的崇高,对他来说唯一的方法就只有艰险地放飞语言。
你很难想象塞巴尔德是如何把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事物串联在一起的:
他从荷兰、英国两国的崛起和衰落聊起,将糖的贸易流转与艺术的勃兴联系起来;随后,镜头又切转至人迹罕至的博尔齐庄园,大作家爱德华·菲茨杰拉德的家族往事和文学时光点点浮现;随着菲茨杰拉德的一生走向句点,他的思绪又回到房间,通过主人的生活剖出爱尔兰内战的秘密……
由点到线再汇聚成面,看似杂乱无章的故事,其实则由一条无形的线索牵引,这条线即为塞巴尔德的记忆。
《土星之环》是对记忆的一次模仿、对既视感现象的扩写:我们的记忆混乱、无序、超越逻辑、真假掺杂,而塞巴尔德的文字迷宫充满巧合、引用,情节反复,图片与文字结合,亦真亦幻,虚实难辨。
阅完全书,你会惊叹于塞巴尔德对生命和文明的深切洞见:不着边际的漫谈里,埋藏着流离生活里的真知灼见。
《土星之环》里,塞巴尔德开启了游记的另一种样式,他将时空无限拉伸,让固定的景观长出翅膀,飞向时间的长河和世界的远端,历史与现实交织,如电影般重映眼前。
他把私人化的记忆和情感刻写下来,同时也藉具体的历史事件忠实地记录时代语境下的群体记忆和情感,让我们得以与另一个时空的人们紧密相连,对他们的遭际感同身受。
景观会变成废墟,但知识和记忆不会,这或许才是旅行最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