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建业:略论新疆地区四千年前的萨满式人物形象——兼论康家石门子岩画的年代
来源:《西域研究》2018年第3期
略论新疆地区四千年前的萨满式人物形象——兼论康家石门子岩画的年代[1]
距今4000年前后的青铜时代,在新疆地区的切木尔切克文化、哈密天山北路文化、古墓沟—小河文化等当中,有一种头面装饰奇特的萨满式人物形象。这类形象在大体同时的俄罗斯阿尔泰地区奥库涅夫文化和卡拉库尔文化等当中有着更为丰富的发现,类似形象还见于新疆康家石门子,以及阿尔泰山、天山、贺兰山、阴山等地区岩画。推测这些人物形象不但彼此时代相近、互相存在联系,而且可能具有共同的萨满特征的信仰底层。
距今4000年前后的青铜时代,在新疆地区的切木尔切克文化[2]、哈密天山北路文化、古墓沟—小河文化等当中,时见各种人物形象,尤以一种萨满式的人物形象最为有趣。这里所谓萨满式人物形象,是指人像头顶有角状—羽状饰、面部有横线纹等奇特装饰,类似晚近北方草原萨满装扮的形象。
切木尔切克文化以中国新疆阿勒泰地区为中心,涉及周边的塔城、昌吉,以及蒙古西部的乌列盖省、科布多省等地,绝对年代约在公元前2500~前1500年。[3]其萨满式人物形象主要见于墓前石碑,[4]以阿勒泰喀依纳尔1号墓地石人为代表。[5]该墓地于茔院墓围之前立有5尊人像石碑,真人大小,圆顶长方体,头颈稍有分界,正面浅浮雕出圆头,以及眉眼鼻口,双手抚胸腹。值得注意的是,其双颊有两个横三角形浅浮雕饰,有的胸部正中有圆形浅浮雕饰,像是纹面着胸饰的萨满形象(图一,1、2)。在紧邻阿勒泰的蒙古科布多省亚格辛霍多(Ягшийн ходоо)墓地,[6]也发现有类似的石碑人像,只是除了纹面,头上还有双短竖线式的角状—羽状饰,左右手各持弓和钩形器(图一,3)。
图一 切木尔切克文化石碑人像
1、2.喀依纳尔1号墓地;3.亚格辛霍多3号墓
哈密天山北路文化,位于新疆哈密盆地和巴里坤盆地,绝对年代约在公元前2000~前1300年。[7]哈密天山北路墓地的一件黑彩彩陶双耳罐上,在双耳及以下部位,各彩绘站立人物一个。[8]其中一人头部彩绘剥蚀不清,仔细观察头应为粗圆点,不见五官,上伸出一对正反“F”形羽状饰,[9]身体为两个对顶三角形,平肩垂臂,手部呈树枝状,双短腿,二脚偏于一侧,中间有竖道应为阳具(图二)。
图二 哈密天山北路墓地(M214)彩陶人像
1.彩陶罐;2.人像
古墓沟—小河文化[10]位于从罗布泊至克里雅河流域的塔里木盆地,绝对年代约在公元前2100~前1450年,[11]其中小河墓地上部第1、2层年代约前1650~前1450年。[12]小河墓地有一种随葬的木人头像,一般置于墓主人胸部,高10厘米左右,高鼻深目,尤其鼻子高耸夸张,镶嵌小白珠为眼珠,以羽管为牙,在鼻梁至双颊横搭7道细线绳(图三,1、2)。有趣的是,随葬木人头像的M13、M24等的墓主人也是“额至鼻部绘有红色的横线”,其中M13“额部的3道最明显,鼻梁至上唇的几道断断续续,不甚清晰”(图三,3)[13]。可见,木头人像面部的线绳,很可能表示的就是纹面形象。
图三 小河墓地木人头像和女尸人面
1、2.木人头像(M13、M24);3.女尸人面(M13)
上述人物形象中,切木尔切克文化见角状—羽状饰和横线纹面,哈密天山北路文化见角状—羽状饰,古墓沟—小河文化有纹面,应当和陶器、草篓、青铜器等其他器物反映的情况一样,说明这些文化彼此间存在联系。
类似新疆青铜时代这种萨满式的人物形象,在大体同时的俄罗斯阿尔泰地区的奥库涅夫文化(Okunev)和卡拉库尔文化(Karakol)等当中,有着极为丰富的发现。
奥库涅夫文化主要分布在东西萨彦岭之间叶尼塞河上游的米努辛斯克盆地,绝对年代约在公元前2500~前1500年。[14]萨满式人物形象主要雕刻在石碑上,也有的在陶器等上面,形态多种多样,人像头顶有多枝角状—羽状装饰,但多以其中两枝为主,有的头顶呈日光状,或有细长高冠或发辫;面部除双目外,还在额头中间常见第三只“天眼”,常在额至鼻部饰横带纹;有的并在头下方有一个或数个内圆外方的琮形图案(图四,12~16)。[15]与其大体同时的卡拉库尔文化,主要分布在鄂毕河上游阿尔泰共和国南部地区,[16]萨满式人物形象也有头顶角状或羽状、日光状、高冠状等,有的似乎也有纹面。但与奥库涅夫文化不同的是,这些人物却一般都有身体四肢,有的双手似持棒状物,或者树枝形物(图四,9~11)。此外,在鄂毕河和额尔齐斯河中游之间的萨姆斯文化(Samus)陶器上,也常见压印的头顶二或三枝角状—羽状饰的人物形象。[17]
图四 中国新疆、蒙古西部和阿尔泰地区的萨满式人物形象比较
1.喀依纳尔1号墓地;2.亚格辛霍多3号墓;3.哈密天山北路M214;4.小河M24;5~7.康家石门子;8.哈巴河博物馆藏;9~11.卡拉库尔文化;12~16.奥库涅夫文化
新疆萨满式人物形象和奥库涅夫文化、卡拉库尔文化的共同之处,表现在头顶都有角状—羽状装饰,都有纹面,[18]哈密个别人物树枝状手的形象与卡拉库尔文化也有相近之处。总体而言新疆和卡拉库尔文化人物形象更为接近。但新疆人物目前还未见额有“天眼”者,头顶装饰一般为一对,远没有奥库涅夫文化和卡拉库尔文化复杂,尤其不能和奥库涅夫文化相提并论;哈密天山北路文化人物身体呈对顶三角形,[19]也与卡拉库尔文化的长身人物形象不同。
新疆岩画也有和上述年代明确的考古资料类似的萨满式人物形象,以呼图壁康家石门子岩画最具代表性。这幅岩画在100余平方米的横长条形空间上,凿刻了大大小小一二百个人像或人头,以及对马图像等(图五)[20]。人物形态各异,突出特征就是绝大多数头顶有一对角状—羽状装饰(图四,5左、7),也有个别为两对羽状饰(图四,6),或在头顶正中有一枝角状—羽状装饰(或者简化的高冠)(图四,5右),上身呈倒三角形,手臂一举一垂似“卐”字形。岩画的性特征非常突出,女性有三角形下身和丰腴腿臀,婀娜多姿,男性细长下身细腿,有夸张阳具。
图五 康家石门子岩画
康家石门子人物头顶的角状—羽状装饰,与上述新疆、蒙古西部以及俄罗斯阿尔泰地区诸青铜时代考古学文化所见人物形象类似。有人还早就提出其羽状饰和小河墓地墓主人帽侧所插羽翎装束是一回事。[21]而康家石门子人物倒三角形上身、树枝状手、阳具等特征,与哈密天山北路文化人物形象更加相似。[22]如此一来,基本就可确证康家石门子主体岩画的时代就在公元前2000年前后的青铜时代,[23]而不会晚到公元前第一千纪。
新近发表的新疆哈巴河博物馆所藏一幅砾石岩画,上有一立人,头为一大圆点,上有一对很长的角状—羽状饰,对顶三角形身体,细长双腿,左手持弓,右手握别在腰部的细长棒或剑类器物(图四,8)[24]。这件岩画人物整体形态、装束和天山北路、康家石门子者基本一致,尤其和天山北路彩陶人物几乎完全一样,手持弓则类似于蒙古亚格辛霍多石碑人物。其年代也应该在公元前2000年前后。
类似上述有角状—羽状头饰、“天眼”、纹面等特征的岩画,在阿尔泰山、天山、贺兰山、阴山等地区有广泛分布,尤以叶尼塞河流域这类岩画最为典型,比如穆古尔—萨尔高拉遗址(Мугур-Саргола)(图六),甚至见有和哈巴河岩画人物近同的身体为对顶三角形的人物形象(图六,7)[25]。其年代也当与上述青铜时代人物形象大体一致。[26]
图六 叶尼塞河流域岩画
1~7.穆古尔—萨尔高拉
关于此类人物形象的功能众说纷纭,但一般认为与某种信仰或习俗有关。康家石门子岩画被直呼为“生殖崇拜岩画”,[27]哈密天山北路的彩陶人物画被认为可能是巫师形象,[28]叶尼塞河流域的石碑和岩画人物,或被认为表示包含天、地、地下在内的世界之轴(world axis),或象征日月轮回,[29]或与原始萨满教有关。[30]其实生殖崇拜也好,世界之轴也好,日月轮回也好,都可以视为是原始萨满精神系统的组成部分,而中国话语中的“巫”或者与萨满本来就大体是一回事。因此,将上述角状—羽状头饰、“天眼”、纹面等与原始萨满装饰联系,或者与萨满教的起源相关,不失为一种很有见地的解释。[31]
萨满教被认为是宗教的原初型式,包含入迷、天界飞行、多层宇宙、宇宙核心(宇宙数)等特征,[32]或可追溯到数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晚期,[33]成为后来早期中国、东亚地区乃至整个蒙古人种地区最“底层”的文化基础。[34]这样看来,上述亚洲北方草原广大地区的形态近似的萨满式人物形象(图七),除了彼此时代相近、互相存在联系的一面,还可能共同具有萨满特征的信仰底层。
图七 亚洲北方草原地带4000年前萨满式人像的分布
[1]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史前时期中西文化交流研究”(项目编号:12&ZD151)的阶段成果。
[2]“切木尔切克原译做克尔木齐,后来地名标准化译作切木尔切克,参考1995年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测绘局编制《中华人民共和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地图集》”,见王博:《切木尔切克文化初探》,《考古文物研究——纪念西北大学考古专业成立四十周年文集》,三秦出版社,1996年,第285页。
[3]韩建业:《新疆的青铜时代和早期铁器时代文化》,文物出版社,2007年,第46页。林沄:《关于新疆北部切木尔切克类型遗存的几个问题——从布尔津县出土的陶器说起》,《林沄学术文集(二)》,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143~161页。A.A.科瓦廖夫著;贺婧婧译:《公元前第三千纪早期切木尔切克人从法兰西向阿尔泰的大迁徙》,《吐鲁番学研究》2015年第1期,第118~155页。丛德新,贾伟明:《切木尔切克墓地及其早期遗存的初步分析》,《庆祝张忠培先生八十岁论文集》,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275~308页。
[4]阿勒泰地区文物局(博物馆):《切木尔切克文化》,新疆人民出版总社、新疆科学技术出版社,2016年,第69~71页。
[5]喀依纳尔1号墓地位于切木尔切克乡喀依纳尔村西南,早年包含在泛称的克尔木齐墓群之中。见李征:《阿勒泰地区石人墓调查简报》,《文物》1962年第7、8期,第103~108页。新疆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新疆克尔木齐古墓群发掘简报》,《文物》1981年第1期,第23~32页。阿勒泰地区文物局,阿勒泰地区博物馆:《狩猎·游牧·黄金道》,新疆人民出版总社、新疆科学技术出版社,2015年,第18~19页。
[6]A.A.科瓦列夫,Д.额尔德涅巴特尔著;邵会秋,潘玲译:《蒙古青铜时代文化的新发现》,《边疆考古研究》第8辑,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246~279页。
[7]又称天山北路文化、林雅文化等,为避免误解,使用了哈密天山北路文化一名。见韩建业:《新疆的青铜时代和早期铁器时代文化》,第41页。
[8]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物事业管理局等编:《新疆文物古迹大观》,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1999年,第111页。
[9]我曾经将此头顶饰视为倒置的“尖顶冠形符号”,并认为其与中亚的阿尔丁特佩文化有关。或者其为中亚符号和阿尔泰装饰图案的融合体。见韩建业:《公元前3至前1千纪中国和中亚地区的尖顶冠形符号》,《西域研究》2015年第4期,第142~146页。
[10]又称小河文化、小河—古墓沟文化等,最早20世纪30年代发现于罗布泊小河墓地,80年代古墓沟墓地的发掘者提出古墓沟文化的命名。见贝格曼著;王安洪译:《新疆考古记》,新疆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75~183页。新疆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孔雀河古墓沟发掘及其初步研究》,《新疆社会科学》1983年第1期,第125~126页。
[11]王炳华:《古墓沟》,新疆人民出版社,2014年。伊弟利斯·阿不都热苏勒、李文瑛等:《罗布泊地区古代人类活动》,《中国罗布泊》,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90~447页。
[12]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2002年小河墓地考古调查与发掘报告》,《新疆文物》2003年第2期,第8~64页。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新疆罗布泊小河墓地2003年发掘简报》,《文物》2007年第10期,第4~42页。
[13]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新疆罗布泊小河墓地2003年发掘简报》,《文物》2007年第10期,第4~42页。
[14]Hermann Parzinger,Diefrühen Völker Eurasiens:VomNeolithikum bis zum Mittelater,VerlagC.H.Beck,München,2006:300-312;AntonGass,Frühbronzezeitam mittleren Enisej:Gräberfelderder frühbronzezeitlichen Okunev-Kultur im MinusinskerBecken,Habelt,2011.Universitätsforschungenzur prähistorischen Archäologie.Vol.199.
[15] Э.Б.Вадецкая,Н.В.Леонтьев,Г.А.Максименков,Памятникиокуневскойкультуры.Ленинград:1980;Д.Г.Савинов,М.Л.Подольский,Окуневскийсборник.Культура,искусство,антропология.СПб.1997;NikolajV.Leont'ev,VladimirF.Kapel'ko,Steinstelender Okunev-Kultur.Philipp vonZabern,Mainz,2002;Д.Г.Савинов,М.Л.Подольский,А.Наглер,К.В.Чугунов.Окуневскийсборник 2.Культура и её окружение.СПб:2006.
[16]Hermann Parzinger]Diefrühen Völker Eurasiens:VomNeolithikum bis zum Mittelater,VerlagC.H.Beck,München,2006:297-300.
[17]ЕсинЮ.Н.Древнее искусство Сибири:самусьскаякультура,Томск:Томский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университет,2009.
[18] 郭物曾经指出:“小河墓地随葬的人面,其特点和奥库涅夫文化立石人上的人面非常接近,特别是脸部横缠的线”,见郭物:《新疆史前晚期社会的考古学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64~265页。
[19] 此类对顶三角形身体的人物(或动物)形象,流行于中西亚和欧洲等地区。公元前2000年前后土库曼斯坦南部阿尔丁特佩文化(或纳玛兹加五期文化)的小陶人,也都是三角形上身。见V.M.Masson,Translatedby Henry N.Michael,Altyn-Depe,TheUniversity Museum (University ofPennsylvania),1988:84-89。郭物:《新疆史前晚期社会的考古学研究》,第264、317页。韩建业:《新疆古墓沟墓地人形雕像源于中亚》,《三代考古(六)》,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473~478页。
[20] 王炳华:《新疆呼图壁生殖崇拜岩画》,北京燕山出版社,1992年。
[21]刘学堂:《呼图壁岩画的时代、作者及其它》,《新疆文物》2006年3~4期,第49~62页。
[22]林梅村:《吐火罗人的起源与迁徙》,《新疆文物》2002年第3、4期,第76~80页。
[23]刘学堂:“呼图壁岩画不是公元前一千纪前半或中期的遗存,它的时代要早期(到)公元前二千纪前半或更早一些”。见刘学堂:《呼图壁岩画的时代、作者及其它》,《新疆文物》2006年第3~4期,第60页。
[24] 阿勒泰地区文物局,阿勒泰地区博物馆:《狩猎·游牧·黄金道》,新疆人民出版总社、新疆科学技术出版社,2015年,第278页。
[25] М.А.Дэвлет,ПетроглифыМугур-Саргола,Наука,Москва,1980.
[26]戴夫雷特(Дэвлет)认为叶尼塞河流域此类岩画的年代在公元前2千纪初的青铜时代。М.А.Дэвлет,ПетроглифыМугур-Саргола,Наука,Москва,1980.
[27]王炳华:《新疆呼图壁生殖崇拜岩画》,北京燕山出版社,1992年。刘学堂:《呼图壁岩画的时代、作者及其它》,《新疆文物》2006年3~4期,第49~62页。
[28]林梅村:《吐火罗人的起源与迁徙》,《新疆文物》2002年3、4期,第76~80页。
[29]参见NikolajV.Leont'ev,VladimirF.Kapel'ko,Steinstelender Okunev-Kultur.Philipp von Zabern,Mainz,2002.
[30] М.А.Дэвлет,ПетроглифыМугур-Саргола,Наука,Москва,1980;Д.Г.Савинов,М.Л.Подольский,Окуневскийсборник.Культура,искусство,антропология.СПб.1997.
[31]〔匈牙利〕米哈伊·霍珀尔著;户晓辉译:《萨满教的起源与西伯利亚的岩画》,《西域研究》1996年第2期,第67~77页。
[32]Mircea Eliade,Shamanism:ArchaicTechniques of Ecstasy (Bollingen Series,No.76),Princeton UniversityPress,1974。吴凤玲:《萨米人萨满文化变迁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15页。乌丙安:《萨满信仰研究》,长春出版社,2014年。
[33]Leo Rutherford,Principlesof Shamanism,Thorsons,1996.
[34]张光直:《考古学专题六讲》,文物出版社,1986年,第20~22页。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
编排:杨春红
审核:陈 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