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金】冯永太:抬杠之事
春去秋来,光阴飞逝。
雨落无声,回忆无数。这些文字刻画出的一幅幅画面,将那些可爱的人,出现过的风景,都一一的收录其中,永久的珍藏。
我们仿佛看到了那些陈旧的往事,一幕又一幕的穿透时光的壁垒,让思绪故地重游,再一次的去品味那一段段曾经的美好。
时光如歌,岁月如金!
抬杠之事
文|冯永太
01
“田生大爷死嘎哒。”我一早出工回来,隔壁的良玉神秘地附着我的耳朵轻轻地告诉我,我惊愕了一下,感到突然,忙问;“何时嘎死的?”
“天快亮时死的。”良玉又回告了一句。
田生大爷身体欠安已有一些日子,近来很少见他出门。听说过两年就要上八十,在寨子里按辈分算高的老人了。我上山下乡插队到这里后,在所接触的老年人中,数印象较深刻的老者之一。
一眼看去,没给人特殊的印记,全然一个普通不过的山里老人。褐黑的面庞布满了岁月刻下的道道沟沟坎坎,一脸风霜的斑驳。稀不拉几的银须长短不一像粘贴在下巴上,随着说话的语气一掸一掸颤动。手持片刻不离的竹鞭旱烟枪,枪杆上还挂着一只虎掌,粗粗的棕红虎毛下露出黑黄油亮的虎爪,闪着余威,那是他最得意的饰品,最看重的宝中之宝。
走近大爷,不抽,都能闻到满身上散发着浓烈的旱烟味。老人家常说;烟如命,三餐不吃饭,少不得一袋烟。与山外人相比,豁显苍老。老头话语不多,见人总是眯着微笑,一副善容,很难见他板脸发怒或指责人。我们插队刚来时,老头还站在寨子门口迎着我们,帮着把铺盖卷送进屋里,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寨子里走了一个老人,对这个在地图上找不到丁点痕迹的小山村来说,却属一件大事。我草草扒了碗饭,转身进到院子里,队长联民大哥已在张罗布置,领了任务的人都分头忙着要做的事。
其时,正是文化大革命中,破四旧还在盛行,丧堂里没有一点铺张,唯一卧放一具已油漆好了的杉木大棺材,漆得内红外黑,一眼瞧去,阴冷森森,凄然得令人心情沉重。遗体还未入棺,棺盖搁置在一旁。堂屋正面墙上和各家各户一样挂着“忠”字牌,上方是毛主席画像,是那个时代最具代表性的特征。
田生大爷有两个女儿,夫家离娘屋有大半天路程,队里一早就派人报信去了。屋里的田生大娘斜靠在椅子上低沉哀泣欷歔着,看上去悲伤过度,精疲力尽,加之年纪大了,已无力气去呼天抢地。
尔时缓过神来,停了停,在哀叹声中对一旁的族人晚辈细数重复着田生大爷生前的一一好处,数着诉着,一触到伤感钻痛时,又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泣起来,引得陪护的族人晚辈也擦着泪水怜悯地七言八语相劝不停。
联民大嫂告诉我,田生大爷有个肺气肿的毛病,有好多年了。加上前晌受了寒,憋在心里,咳过不停,出气不赢一直没见好转。近几天粒米未进,昨天晚上的半夜时分加重,人都不大清楚了,连咳了好几声,一口气没缓过来,人就走了。后来听赤脚医生说是痰把气管给堵住了,不然不会死得这么快。
田生大爷静静仰卧在床上,寿妆已由晚辈们换理好。望上去比生前又黑又瘦,两个面颊完全塌下去了,就像睡熟了一样,只是见不到胸脯的微微起伏,那撮山羊胡子也不颤动了,躺在那里显得平静又安详。人死是自然归宿,人类就是在生与死的循环里周而复始,不断造化,不断演变,老的去了,小的又新生来了,有生有死,循循环环,亘古不变。
田生大爷在寨子里算得上走南闯北的人了。年轻时,在家不思田土事,被人窃笑游手好闲,常遭家人的怨声载道,责怪不已。
一气之下,他自作主张跟人去贵州做起了牛贩子生意,几年下来,练就出一手观牛识膘的俏本事。扳开牛的嘴巴,看看牙子,便知牛有几岁了。绕着牛转一圈,一条子(鞭子)发出去,牛弹跳起来,就晓得牛所潜在的耕田能力,十拿九稳。
按老规矩把手插进卖方裤袋里,卖方或卖方代理人也跟着把手伸进来,表示双方愿意谈生意。在裤袋里与人家用行单手语讨价还价,不言不语就把生意谈好了,别人一旁鼓起眼珠也无从知晓。
后来,自己跑起了单帮,南下广西,西行贵州,生意做得顺风顺水,赚了钱,比起家里的兄弟姐妹,日子过得要惬意舒心多了,自然被人们称作师傅,视为有能力的人。解放后,政策不同了,本行手艺就慢慢地歇业了。
做了几十年牛生意,田生大爷对牛是太熟悉不过了。方圆几十里,哪个队的牛出了什么毛病,都跑来向他求讨法子。尽管年事已高,乡里乡亲的,也总是有求必应,尽力而为,因此,人缘特别高。
听人家说,田生大娘是贵州人。当年田生大爷做生意常在她娘家落脚搭伙,日子长了,一来二去,两人之间产生了爱慕,加之父母也蛮看起这个灵放的湖南伢子,也就就汤下面成全两人百年好合,让她来到湖南。
冬去春来,老两口相濡以沫就近一个甲子,当初水灵灵、标标致致的苗家少女,如今已是古稀老态之妪,田生大爷这一走,她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留下是长夜难眠的无尽思念,想起来亦然伤心不过,悲恸欲绝。
那年冬天,队里一头老水牛从山坡上滚下来,倒在地上不停蹬动两条后腿,喘着粗气,就是站不起来。联民大哥请田生大爷过去看了看,畜牲也有通人性之时,见到田生大爷摸着它的前腿,竭力昂头“哞”的几声撕裂哀嚎,浑浊的泪水从老眼里流了出来,鼻孔里冒出几丝淡淡的乳白色粗气,无力垂下了头。
田生大爷满脸阴沉,板着面孔,一言不语,缓缓地站起来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告诉联民队长;“冇法了,两条前腿都断了。”他的一句话,宣判了老牛的归途。尔后,队里去了几个人抬了回来,只好宰了。分牛肉时,听说田生大爷的那份他没去领,不知何故,我也没去探个究竟了。
02
按风俗习惯,田生大爷已在家安放了两天,明天就要出殡。队里青壮劳动力不多,联民大哥在安排出殡事宜时,让我也去参加抬杠。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年轻力壮,有的是力气,没干过的事,也总想去试一试,尝一尝,我二话没说,很爽快地答应了。
出殡的早饭安排得还算丰盛,有肉、有豆腐、红薯粉条、还加上些小菜,也把桌子摆满了。在那个物资匮乏,一切都凭计划的年代,办件事真不容易,更何况山里人家。为了不薄待别人,田生大娘让人把辛辛苦苦喂养才百斤的猪也杀了。来送葬的乡里乡亲不少,女人们盛着大碗米饭,夹着大块肥肉呷得正香。
男人们喝着平时难得的廉价红薯酒,一边抽着一角钱一包的经济牌香烟,满桌子的吞云吐雾,伴着七嘴八舌说不完田生大爷过往的陈谷子烂芝麻旧事,他们都明白,田生大爷这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得让他好好再听听他们对他的念及,一世的交往,一生的友情。有了这份心意,有了这份乡情,呷什么菜已不是他们的议题了。
早饭呷到太阳一杆子高了,时辰一到,出殡在即,抬杠的八个青壮劳动力四人一边,齐刷刷分列在棺材两侧,肃目而立,静默无声,神情肃然,如待令出征似的庄严。祭祀老者双手合一,两眼微闭,口若悬河在念念有词,那虔诚的模样,欲如梦入仙境一般。
当伊伊呀呀念词结束,大吼一声“起棂”,随手从灵台上抓起一把米从空中撒向棺材。顷刻,炮仗炸响,烟雾升腾,在噼里啪啦的炸响与弥漫的硝烟粉尘中,孝辈们又一次呼天喊地嚎啕起来。八员壮汉随着一声吆喝,即迅俯身双手托起棺材,举高过肩。我也学着他们旋即扭身塞入肩膀扛起了棺材,随后一步一脚人挨人在狭窄的院落屋隙中七磨八拐移出了院子。那一刻,我如生平初临战场,那股阵势让我毛孔发胀,紧张得心里嘣嘣直跳。
寨门口,早已安放了两条长凳等候,当棺材安放凳上后,大伙才松了口气,有序地把两根大碗粗的寿杠夹紧棺材,用几股扭在一起的楠竹篾将棺材四下扎牢,又套两根三指粗的麻绳系紧,绑扎熨帖。
篾是上头院子哑巴破的,哑巴年少,才十五六岁,幼年丧父。自练出一手竹编手艺,他编的农家常用的竹篾用品拿到集市上还能换点油盐钱补贴家用。见我这个外来者也在抬杠,令他感到诧异好奇还是赞许,也学着伸出拇指朝我无声地笑了。
我和良玉抬的是后黑仓,这是抬杠中最忌讳的位置,抬头顶着棺材看不见路,只能摸索跟着走,身子夹在寿杠中间又无法左右自如。用良玉的话来说,随你们选,剩下的我们来。他仗着人年轻,有力气,精神盛旺,说起话来,底气就是足。
呷早饭时,良玉悄悄跟我打了个招呼,“莫怕,只要有力气,抬杠不难,你跟我来。”他知道我从来没抬过杠,于是先给我鼓了劲。良玉长我三岁,兄弟四人,他属老满,还没成家。娘死得早,七十岁的老父亲同他过。他的屋与我住房相邻,空闲时,也常来我这边坐坐,对我们知青也还是肯帮忙的。
一声凄厉的唢呐声划破寨子上空片刻的宁静,又一次揪紧了前来送葬的人们那颗哀伤之心,出殡队伍启程了。跪在地上的孝辈们被人扶起走在队伍前列,其后是敲得正响的锣鼓,依次是送葬人群,抬杠的列在队尾。为备万一,抬杠的两旁都安排有男人们随时帮忙应急。上百人一条长龙队伍缓缓地在狭窄的田埂上移动,浩浩荡荡。
初次抬杠,不敢怠惰,一直硬邦邦直挺腰杆,使着蛮劲,生怕被人说不是。但心里又觉得抬杠不过如此,与翻山越岭送公粮那一百三十多斤的担子相比,要轻松多了。或许良玉感觉到杠子全压在我肩上,用手指顶了一下我的背脊,低声地提醒我;“悠着点,还冒上山呢。”
就在我漫不经心那一刻,抬杠前头四人已弯过了田埂一角,我来不及调整步伐躲过寿杠横来的推力,一脚下去腾空没踩着地,身子欲坠,杠子重力全压在良玉肩上,良玉惊呼:“抓住杠子。”
好在人年轻反应敏捷,容不了我细想,迅即横起双臂架在寿杠上,两脚完全悬空,人没掉入水田,在两旁众人协力下,棺材顺利移过了九十度的田角。那有惊无恐的一幕,事后还久久印记在我惊惶的心里。
田生大爷葬入的墓地并不远,直线看去不过三里之遥,过了田垄,上一道坡,位于半山腰一块坪地便是祖辈们看好百年后聚集的地方。面朝垄间,背靠山腰,说似金銮殿宝座,绝地盖世,福荫后辈,人财兴旺,子孙延年。我不懂风水,更不知易经,不敢论说,也不恭维,对他们的先祖世代美好信奉与传承,也就听着知信罢了。
上坡的路不好走,似路非路完全被茅草、灌木丛掩盖了,联民大哥安排三个人砍出的路是原来的一条鸡肠小道,不到清明祭祖,平时难得有人上来。名曰有路,抬杠队伍踩踏的是露水未干的茅草,在枝条落叶中披荆斩棘往上攀爬,时不时有人滑倒。
抬杠的人更是倍加小心,放慢了步子,走一步稳一脚。两侧帮忙的人手扶着寿杠或牵着抬杠人的手,辅佐添力,格外小心翼翼。人群里不时发出“稳到、稳到。”“着力啊。”“加油、加油。”的鼓动声,气氛一时紧张,我更吸取了田角转弯踏空的教训,双手牢牢地搭在寿杠上,以防意外。
迎面上一陡坡,感觉杠子越来越重,仿佛不是压在肩膀上,而是背脊在顶起了杠子的重力,肩膀后面的肌肉被搓得麻辣火痛,就像在撕你的皮,使劲将你往后拉。我抬的又是后黑仓前一个,漆黑的棺材倾斜在我的头顶,似乎直接向我塌压而来,让我领会到泰山压顶之势的滋味。
我使尽全身力气,肩顶着沉重的杠子,双手推撑着棺材端头,喘着粗气,心神忐忑不定,有点惊慌起来,汗水直流,背脊全湿透了。良玉在后面不断叮嘱;“稳住,莫慌。”随之,他一攒劲,杠子上翘暂离了我的肩膀,我骤然感到轻松多了。
快接近墓地时,地势平坦多了,抬杠队伍反而走不动了,我好生纳闷。问良玉,他没做声。过了一会儿,他缓过神来气恼的说;“他娘的,前头的在耍我们。”并示意我们后面四人止步不动。
前面的联民大哥见抬杠的停滞不前,明白了怎么回事,赶忙回过头来做工作,才开始走了十几步,良玉暗示我们停走不动,要以牙还牙训示前面,让他们来费力拖动我们。如此僵持轮回,相互戏闹,断断续续终将棺材抬到了墓地。
回眼一望身后那一大片倒伏的茅草、灌木枝条,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的路,原来是这样被人踏出来的。
03
田生大爷的辞世,是我插队到寨子后第一个逝去的老人,一时或多或少在我心里冒出几丝悲凉,产生一种莫名言状的失落感。虽是上来年纪的人,早已冇参加队里出集体工,与他的交往不多,也不深。偶尔,他也到我们知青屋坐坐,抽袋烟,话语不多,感觉人还随和亲切。不单是他,他们倆老口的为人都让我在心灵里感悟到老人家那为人善良与厚道的一面。
几十年后,在我从年轻变老的漫长人生经历中,每每回味老人家对晚辈在人性上的怜悯,对我们这些小知青远离家庭的失落、少了父母的温暖,而给予力所能及的关顾。让我们体会到在客居他乡中,对别人给予的一点关心,一丝帮助,哪怕是一句暖心的话都很容易被我们所接纳,所感动,特别在意,铭记在心,甚至一生都难以忘去。
记得我插队不久的一天,由于水土不服引起了腹泻,吃下的食物在肚子里咕噜作响,水一样直泻而下,全身乏力。一天功夫,人面就消去了一个圈,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如霜打的茄子没了精神。
田生大爷知道后,问明了情况,亲自带我到田坎上扯了两种草,又告诉我名称及其药用功效。我按照他的吩咐煎水服了两次,就止住了腹泻。行之简单,立马见效,特别神奇,令我十分敬佩。这得益于他年轻时在贵州苗家学了不少土法偏方,用时可帮了大忙。
田生大娘也是一副菩萨心肠,大娘每次在山涧溪水里洗菜归来,路经我的门口,总要回眼探头瞧一瞧。见你在家,进屋和你搭上几句家常话,一边顺手从篮子里拿出一把小菜,不用你好意思接不接的尴尬,直接给你放在桌子上。
笑开掉了门牙的扁嘴唇,不紧不慢、似对非对你絮絮叨叨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不值钱,自家种的小菜……”听了,好生亲切,分外温心,有家的感觉。有时出工不在家,当你回来时,门边的石磴上摆着一把小菜,一看便晓得是大娘留在那的,早已洗得干干净净。
在插队几年中,我吃了大娘多少菜,已无从记起,也没过多在意。但大爷、大娘的淳朴真情、慈祥善良、厚道温馨却深深印记在我的心底,是难以用金钱买下我对他们不尽的感恩与永恒的记忆。
作者
冯永太 ,湖南邵阳老三届知青,国企退休人员,感悟人生,学习写作,记录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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