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余华《黄昏里的男孩》为范本,浅谈怎么阅读小说

一、阅读与创作

余华的短篇小说《黄昏里的男孩》情节非常简单:

一个小县城的黄昏,有一个小男孩在水果摊上偷了一个苹果。摊主孙福像国王一样对小男孩进行了教育和惩罚。最后小男孩拖着受伤的身体消失了,孙福也回家了。坐在家里的摇椅上,他回忆起了自己生活的不幸。

这个简单的小说,网上的解读非常多:

有把“黄昏”和“男孩”的未来联系在一起,谈“童年”伤痕的;

也有谈“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的”;

或者“弱者欺负更弱小,正是弱小的根源的”等等等。

这些解读都有个人认知不同的合理性。就像我们说小说是作者精心构建的文字迷宫。云雾缭绕之下隐藏着各种理解的不确定,正是其真正的魅力所在。作者创作的过程是一种“呈现”,读者阅读的过程是一种“体验” ,在“呈现”和“体验”之中,必然会掺杂着读者个人的因素。小说的“可解读性”就在于此。

与之对应的另一面,如《时间管理》类似的工具书,就没有多角度解读的可能性,要写书评,便只能从“多好,多有效”去进行宣传。工具书的目标是“可执行”,艺术创作的目标是“提供审美”。相对于“可执行性语言”所要求的“标准、无歧义”,文学语言会有更多的蕴含性、暗示性、模糊性,叫“艺术性呈现”。

因此所谓书评,一部分就是从小说“呈现”功能中看到的社会价值,网站专题会把它们归类为【文化】,大家都显得特别有文化;另外一部分就是从小说艺术功效中寻找审美价值,这在我们网站专题中归类于【教育】或者【其它】,就有一点“挖掘机技术哪家强”的味道,显得不怎么有文化。但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否认的它的意义:因为“怎么读小说”,和“夏天怎么剪狗毛”具有同样的信息增量和指导价值。这是因为“人民的头条”中的人民,不仅包括工农商学兵,还得必须包括像猛犸象一样稀缺的小说爱好者。

相互交流一下读小说的心得,不仅仅是阅读能力的互相帮助,也助于想拥有自己的小说的读者,更好的完成自己的作品。

----写作是阅读记忆的重现。

二、小说的气质

我们读小说,不仅仅是看一个故事,更要把握小说的气质。气质是小说的精髓。就像《小二黑结婚》有小二黑结婚的气质,里面不可能出现“45度仰望天空,心底传来一种蛋蛋的忧伤”;《梦里花落知多少》有梦里花落知多少的气质,不会出现人物叫“二诸葛、三仙姑,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

创作者如能把握住作品整体气质,才能把握好细节处理。成熟的作家在处理细节的时候,永远不会和作品的主体气质相违背;----没有这种意识,就只能无奈的“我手写我心”。而阅读者能如果能把握好作品的气质,也能更准确的把握作品的主题。--如果把握不好,就会从一些非常奇怪的角度去追求稀缺性,输出一些文化。

《黄昏里的男孩》气质:一是冷漠,用有些读者的感受来说“有一种让人发凉的冷漠”;二是荒诞,有些读者感受到了“里面的人物言行都很奇怪,但又很合理”。

这种怪异感、冷漠感,无论是作者叙述的语调、人物的举止言行、或者背景的选择,都是无处不紧扣、时刻不偏离。让我们从题目中最典型的两个物件:黄昏、男孩入手进行分析。

1、首先是黄昏:

有评论把“黄昏”解读为“预示男孩的未来”,大概就是“年轻人小心翼翼探出头,打量世界,却被伤害的遍体鳞薰,从此眼中世界一片黑色”这么一个意思。这种关联“夕阳武士”样式的解读,还是有点个人化,对于作者的创作习惯并不太了解。我们知道余华作为先锋小说的代表人物,遵循象征主义,小说并不热衷于塑造人物。即使叙述更传统,更有故事性的《活着》,你也很难归纳出“富贵是个什么什么样的人” “家珍是个什么什么样的人”。

>我认为人物和街道、河流、人物、房屋一样,在作品中只是道具而已。他们在作品中组合一体而相互作用,展现出完成的欲望。这种欲望就是象征的存在。---余华访谈

这种象征式的存在,是一种寓言式的表达---就像庄子、伊索写的那些寓言一下。人物塑造并不是它们的主要目的,它的主要目的是展现、警示。所以说把黄昏和“男孩命运”关联起来的评论,更多的是评论者个人角度的延展,偏离了作者的本意。

黄昏,我们可以说霞光灿烂,日落西山红霞飞;也可以说黑影将至,一切都蒙上暮色。在日本,把黄昏称作“逢魔时刻”,笃信这是一个被诅咒了的时间,所有的邪魅和幽魂都会在这时候出现在天空中,而单独行走在路上的,会被迷惑而失去灵魂。

黄昏里男孩,就有这样的味道。很难说这个意象的选择,是不是采用日本的说法。如果不是,更说明作者敏锐的感知力和把控力,用“逢魔时刻”这个影像,太符合小说“荒诞、扭曲”的氛围了。否则,你换一个《阳光里的男孩》,就完全偏离了气质,很容易给人“篮球场、洁白的牙齿、清澈的眼神”那种校园小说的单纯感。

就是这个味道

当然,怎么选择角度让同样的“黄昏”,达到“阴阳交替邪魅浮生”的效果,而不是“战士打靶把家归”

就是另外讨论的范围了,在这里只引用文中一处描写做简单的印证:

>卷起的尘土像是来到的黑夜一样笼罩了他,接着他和他的水果又像是黎明似的重新出现了。

需要说明的时,“逢魔时刻”这个分析是我在行文时临时引用(大方向是不会错的),上面的原文是在事后摘取。里面“黑夜黎明交替”的比喻,完全印证了我们的分析。这也就很好的验证了我们前面说的:

>把握整体气质,才能把握细节意图。成熟的作家在处理细节的时候,永远不会和作品的主体气质相违背.

2、男孩的符号:

就像前面我们说的,对于寓言小说,人物塑造并不是它们的主要目的,它的主要目的是展现、警示。人物和阳光、街道一样,仅仅是承载的道具。

故事中的男孩,也是这么一个符号化的描写。他在黄昏的阳光中出现,偷了一个苹果,受到了超过边界的惩罚,最后拖着受伤的身体,消失在黑夜里。男孩几岁?什么身份,是孤儿还是离家出走的孩子?他的父母在哪里?他住在哪里?一概没有,甚至文中对这个孩子的外貌(身高胖瘦)都没有任何笔墨。它仅仅被抽象为一个“弱小的”“被损害的”的符号,与“强大者”“施暴者”相对立,去实现小说的主题。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不在小说的目标范围之内。

我们可以用传统的寓言来印证这种感觉,比如刻舟求剑。因为我们很清晰的知道这是一个寓言,所以不会产生“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的疑惑,也不会从试图出故事中,得到春秋时期人们的教育水平是怎么样的。但我们很清楚的知道,教条死板现象是存在的,并且将成语一用再用。----荒诞只是它的形式,高度概括的真实本质才是它的精神。

但放在小说里,就不一定有这样的认知。比如有读者就有这样的感受:这篇小说没头没尾的。小说后面说,水果摊主的孩子失踪了,应该安排一个情节,摊主的孩子就是被黄昏里的男孩绑架的……

这就是把小说当故事看了,把“被侮辱的和被损害的”变成了“善恶终有报”。所以说我们看小说,一定要把握好小说的意图,才能更好的找到作品的重心。

以上是简单的从题目中拿出两个标志,说明小说的气质问题。为什么这篇小说要写成这种气质?

下面谈一谈小说的意图。

三、小说的核心意图

《黄昏里的男孩》一篇重心是什么?或者说作者的核心意图是什么呢?

前面我们说过“呈现”,呈现“人都有一种残忍的本性” “弱小者会把自己的黑暗面展现在更弱者身上,因为不怕导致报复”等等。现在我们可以加上一条“审判”, 把这种残忍的过程不厌其细的描述出来,“看,就像这样的残忍”,读者在阅读文字中不仅是对这种残忍的体验,更是一种心灵的审判。

韩国有一部电影《杀人回忆》,就是这样的意图:虽然真实事件中,凶手无法找到,也过了刑事追诉期。但就如导演所说(大意):“凶手也许会坐在电影院里,电影会帮他一幕幕回忆,20年前他的所做作为”。我们也可以从卡夫卡的小说中找到大量同样的主题,如您所知,卡夫卡是余华文学道路的领路人。

把握住这一点,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作者会用大量的笔墨写孙福摧残小男孩的情节:

1、卡脖子,打骂。

2、折断手指。

3、捆绑,精神摧残。

因为小说需要这种审判的过程感:在故事里,小说中的孙福也像一个国王一样,对于男孩有生杀予夺的权利。

“哪只手偷得苹果?”类似的对话更是刑讯的形式。

从阅读角度来说,孙福的残忍一层层的加重,对读者也是一种心灵的唤醒,就像“电影会帮他一幕幕回忆,当年他的所做作为”。

了解到这一点,对我们写小说也是大有帮助的。就是像我们前面说的“男孩什么身份,是孤儿还是离家出走的孩子?他的父母在哪里?他住在哪里?”一律不写,因为塑造人物不是这篇小说的目的。小说的目的是呈现和审判,那么摧残的细节就必须要多写,把残忍写的足足的,把过程写的细细的。

人的本性是残忍的么?人是习惯把自己的阴暗面发泄在更弱小者身上么? 换句话说,小说的“呈现”是否和现实脱节?

成年人在外面受了气,回家去打骂孩子,或者摔锅砸碗;小孩子抓到蜻蜓,撕掉它的翅膀,欣赏它飞不起来的慌乱,或者将大头蚂蚁的头切下来,看着蚂蚁四肢挣扎时的兴高采烈。我想每个人都有答案。

“呈现”了什么用?有什么信息增量?可能小说不能提供解决方案。像《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有三点》增的那么明显。但我们可以勉强总结出一二三:

1)人都人性的一面,也有兽性的一样。本性无法三点解决。

2)那么接受它,了解它。

3)警觉,并抑制它。

如果我们能感知到这一点,就能理解小说为什么会有一种寓言的气质:篇幅太短,主题太大,只能高度抽象化处理。反过来说,如果我们感觉一个小说有一种寓言的氛围,我们也要试着找找文字下作者隐藏的更深的意图。比如:这不是一个善恶有报的故事,这是一个人性中夹杂兽性的寓言。

四、细节的处理:

前面我们谈了,阅读小说先把握小说的气质,才能更好的把握小说的意图。把握了以上两点,我们就能寻找到小说细节处理的微妙,得到更多的阅读乐趣。

比如我们前面说到的,

“黄昏逢魔时刻”营造出的那种荒诞感、不安感;

人物符号化设计,给人的那种寓言感;

哪只手偷得苹果?(哪只偷得打断哪只)那种法庭感;

一方面,细节的处理必须紧扣小说的气质和主题;另一方面,更是这些细节处理营造出了小说的气质和主题。两者是相互成就的关系。

我们再找出小说一个很好的例子:

>这一次男孩没有站在孙福的对面,而是站在一旁,他黑亮的眼睛注视着孙福的苹果和香蕉。孙福也看着他,男孩看了一会水果后,抬起头来看孙福了,他对孙福说:“我饿了。”

孙福看着他没有说话,男孩继续说:“我饿了。”

孙福听到了清脆的声音,他看着这个很脏的男孩,皱着眉说:“走开。”

男孩的身体似乎抖动了一下,孙福响亮地又说:“走开。”

就像余华自己说的那样,他的早期小说中人物和街道是平等关系,都是道具。这种框架下,人物的对话是作者设计的语言,更类似于本质语言。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就像程序语言中,0 和 1是 和 否,能贴近描述的本质。

就上面一段来说,我们知道现实生活中人不会这么说话。那么这段描述的本质是什么?

就是 单纯的,弱小的冷漠的、强大的

“我饿了”男孩继续说:“我饿了。”

会让人联想到什么? 会想到一两岁刚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子。

“饿了,吃奶” “饿了,喝奶”。

在他们心中,饿了,大人要去准备奶,就是简单到天经地义的事情。

>走开。孙福响亮地又说:“走开。”

有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力量悬殊的不愿意多浪费一个字。就是藐视。

不信我们可以换一个场景:

根据城市治安管理条例,你这个水果摊属于占道经营。我们将依法对这些水果进行没收……

走开。

他敢吗?

从生活经验上,不管是男孩还是水果摊主,说话都不会这么酷。从描述本质上,这样说话更贴近作者的企图,和整篇小说的气质又贴合的很好。前面引用过“有些读者评论说:感觉里面的人物言行都很奇怪,但又很合理”,这也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同样的,我们也可以用这段说再来阐述,寓言小说的目的不在于塑造人物。

如果是塑造人物,对话可能就是这样的:

大叔,我饿了,能给我一个苹果吗?(一个有礼貌的惹人怜爱的小男孩)

谁家的孩子,这么脏?一边去,没看我正忙着吗?(一个暴躁的毫无同情心的中年男人)

这些描写,人物形象倒是立体生动了,但就是失去作者想要的“概括性和象征性”。放在整个小说的氛围中,就成了噪音。

五、结尾

因为小说的包容性,为各种风格提供了无限的可能。这些风格并没有高低优劣的分别。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小说是一个系统工程。

以前我们谈过创作小时要注意的氛围营造、矛盾构建、和叙述手法的统一。今天我们谈到了阅读小说时需要注意小说的气质、主题和细节实现手段。其实都是同一件事情,阅读能力和创作能力是螺旋上升、不可分割的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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