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笔记: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

春天某月月底,唐中宗李显率百官游昆明池,写了一首诗,然后命令群臣拍他马屁,都来和诗,办一场诗歌大会,看谁写得最好。又命令自个小老婆(昭容)上官婉儿作评委。

群臣应命,不久诗尽呈上。上官婉儿坐在彩楼上,一篇一篇看,不中意的都扔下来。一时间,纸落如飞,下面的臣子捡起自己的诗,怀着羞愧之心却都盯着两个人看,一个是沈佺期,一个是宋之问。纸将飞尽,只剩下这两个人了。众人抬头看楼上。只见上官婉儿左右手各执一诗笺,左看右看,突然一摔手,一片诗笺飞下。众人抢起来一看,是沈佺期的。沈佺期看一眼脸现得意之色的宋之问,有些不服气。

只听彩楼高处上官婉儿讲话了,她说:“二诗工力悉敌。沈诗落句云:'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才’,盖词气已竭。宋诗云:'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犹陟健举。”

沈佺期一听,服了。

这是有记载的宋之问第二次在“诗歌大赛”夺得第一。上一次,武则天游龙门,大臣写诗颂扬,东方蚪诗先成,武则天一看,好,赏了锦袍。待宋之问诗送上去,武则天拍着桌子叫好,便让人夺了东方虬到手的锦袍转赐给宋之问。由此,“夺锦才”成为赞美人才能的成语。

沈宋二人在唐代并称为沈宋,他俩与文章四友同时而稍晚,都是对律诗定型做出重要贡献的诗人。《新唐书·宋之问传》说:“魏建安后迄江左,诗律屡变,至沈约、庾信,以音韵相婉附,属对精密。及之问、沈佺期,又加靡丽,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如锦绣成文,学者宗之,号为'沈宋’。”而实际上,律诗的形成经过了漫长的时期,到李峤“百咏”出现,已基本成熟,可是沈宋在武则天、中宗的宫廷内以诗名并称,律诗数量既多,造诣又高,当时学者都模仿学习,就将律诗定型几乎全部归功于他俩。

来看“诗词大会”上两个人的诗。

奉和晦日幸昆明池应制

作者 宋之问

春豫灵池会,沧波帐殿开。  

舟凌石鲸度,槎拂斗牛回。  

节晦蓂全落,春迟柳暗催。  

象溟看浴景,烧劫辨沉灰。  

镐饮周文乐,汾歌汉武才。  

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

注释

奉和,奉命和诗。和诗可以不用原韵,用原韵的比较多,用原韵从易到难大致划分为几个层次。一是依韵,就是用原词中所用的韵,却并不限于原来的用字,只是用韵部;用韵,用原来的韵字,但顺序可以变;次韵(又称步韵),是用原来的韵字,并且用字的先后顺序一样,不做一点变更。沈宋这次奉和是用韵,用李显诗的韵字,可以换顺序。

晦日,农历每月的最后一天。

幸,是用于皇帝的带有等级色彩的动词,皇帝到了什么地方,就说是“幸”某处。皇帝在某一位妃子的屋里歇宿,也说是“幸”某妃。  

昆明池,公元前119年,汉武帝在上林苑之南引丰水而筑成昆明池,周围四十里,原是为了练习水战之用,后来变成了泛舟游玩的场所。现在遗址上牵牛织女石像。

应制,就是奉皇帝命令写诗。

豫,参与。

灵池,池的美称。白居易《昆明春水满》:“往年因旱灵池竭,龟尾曳涂鱼喣沫。” 王建《温门山》:“灵池出山底,沸水冲地脉。”

石鲸,石雕的鲸鱼,象征东海。《三辅黄图·池沼》:“池( 昆明池 )中有豫章台及石鲸。刻石为鲸鱼,长三丈,每至雷雨,常鸣吼,鬣尾皆动。”

槎,木筏,这里指船。

斗牛,北斗星和牵牛星。这里指昆明池中的牵牛织女的石像。

蓂,即蓂荚,传说中尧时的一种瑞草,每月一日开始长出一片荚来,到月半共长了十五荚。以后每日落去一荚,月大则荚都落尽,月小则留一荚,焦而不落。这一荚称为蓂。

象溟,仿照北海的样子。当年汉武帝开凿此池,取象北海,就是想象着北海的样子开凿了昆明池。

烧劫辨沉灰,汉武帝凿昆明池时,挖出了灰烬。据《搜神记》上说:“武帝凿昆明池,极深,悉是灰墨,无复土。举朝不解。以问东方朔。朔曰:'臣愚不足以知之。’曰:'试问西域人。’帝以朔不知,难以移问。至后汉明帝时,西域道人入来洛阳,时有忆方朔言者,乃试以武帝时灰墨问之。道人云:'经云:天地大劫将尽,则劫烧。此劫烧之余也。’乃知朔言有旨。”

镐饮,司马迁《史记》:“文王在丰,武王在镐。”《诗·小雅·鱼藻》:“王在在镐,岂乐饮酒?” 郑玄笺:“天下平安,万物得其性。”就是说,周武王移都到镐京,在那里饮酒欢会,不是因为喝酒而快乐,是因为天下太平而快乐。宋之问有意将武王说成文王,为和下句汉武对仗。

汾歌,指汉武帝祭汾阴。据《汉书·郊祀祭》记载,汉武帝即位后,见长安城里只有祭天的地方,没有祭地的地方,就选择了汾阴,建后土祭坛,每次祭祀场面都很宏大。李峤曾有《汾阴行》诗,不过是借汉武故事来讽谏唐玄宗。

自有夜珠来,含着一个典故。汉代人辛氏笔记《三秦记》说:“昆明池,汉武帝凿之,习水战。中有灵沼神池,云:尧时洪水,停船此池,池通白鹿原。人钓鱼于原,纶绝而去。鱼梦于武帝,求去其钩。明日,帝游戏于池,见大鱼衔索,曰:'岂非昨所梦乎?’取鱼去钩而放之,帝后得明珠。”意思是说,白鹿原有人钓鱼,鱼拉断钓线带着钩逃到昆明池,托梦给汉武帝。汉武帝第二天在池上游玩时看见了,就摘去钩和线,把大鱼放走。后来汉武帝又在池上游玩,在池边上得到了明珠。

试翻译如下

在这春天里我参与灵池盛会,水波浩淼,天子行帐的大门开启(开始游玩了)。画舟从石鲸上行过,在斗牛双星间游荡。时间是晦日,蓂荚尽落;时令是晚春,柳枝转碧暗暗催促快游玩(要不春天就过去了)。在以北溟为样子凿出的昆明池里,看那落日似浴洗于沧波,天地之劫只留下沉灰(一个伟大的时代已开启)。像周文王那样为天下太平而饮宴,像汉武帝那样施展才能后到汾阴祭告大地。(欢宴到夜里)不会为明月西沉而烦恼,因为皇上的恩德感动得鱼送来的明珠,会照亮世界。

再看沈佺期的诗--

奉和晦日驾幸昆明池应制

作者 沈佺期

法驾乘春转,神池象汉回。

双星移旧石,孤月隐残灰。

战鹢逢时去,恩鱼望幸来。

山花缇绮绕,堤柳幔城开。

思逸横汾唱,欢留宴镐杯。

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

注释

法驾,指皇帝的车驾。《史记·吕太后本纪》:“迺奉天子法驾,迎代王於邸。” 裴骃集解引蔡邕注释:“天子有大驾、小驾、法驾。法驾上所乘,曰金根车,驾六马,有五时副车,皆驾四马,侍中参乘,属车三十六乘。”杜甫《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法驾还双阙,王师下八川。”

战鹢,战船。鹢,读yi,第四声,古书上记载的一种鸟。古代船首常画鹢鸟图案。李绅《忆春日太液池》:“桥转彩虹当绮殿,舰浮花鹢近蓬莱。”由此,鹢常指代船。李世民《赋得浮桥》:“水摇文鹢动,缆转锦花萦。”

缇绮,赤色有花纹的丝织物。古代富贵者所服,故指代高官贵人。欧阳詹《曲江池记》:“丝竹駢罗,缇綺交错。”

幔城,张帷幔围绕如城,故称“幔城”。顾况《杂曲歌辞·乐府》:“细草承雕辇,繁花入幔城。”王建《上阳宫》:“幔城入涧橙花发,玉辇登山桂叶稠。”

雕朽,化用《论语》“朽木不可雕也”语,指不成才的人。

豫章,一是地名,一是树木。在这首诗里指树,指代有才能的人。神话笔记《神异经·东荒经》中说:“东方荒外有豫章焉,此树主九州。其高千丈,围百尺,本上三百丈,本如有条枝,敷张如帐,上有玄狐黑猿。枝主一州南北并列,面向西南,有九力士操斧伐之,以占九州吉凶。斫之复生,其州有福;创者州伯有病;积岁不复者,其州灭亡。”现实中指樟木之类树。“豫章材”或“豫章才”指很高的才能或具有很高才能的人。刘长卿《奉饯元侍郎加豫章采访兼赐章服》:“豫章生宇下,无使翳蓬蒿。”唐彦谦《感物》:“豫章值拥辏,细细供蒸薪。”

试翻译如下

乘着春天皇上游览昆明池,昆明池的水像强大的汉朝时的那个样子依然起伏回环。旧石已转化为双星形象,残灰不见惟有孤月挂长空。战船到这个时候走了,感恩的鱼希望得到皇上的恩幸来了。山花绕着贵人们开放,堤岸杨柳边,皇帝的行帐敞开了。神思飘逸想起汉武在汾阴祭告大地的歌声,欢乐存驻在像周武王为天下太平而宴饮的酒杯中。我这个小臣是朽木不可雕的材质,看到这么多个有很高才能的人感到羞愧。

赏析

这两首诗都是拍马屁的诗,但诗还是给人以审美。

有时候人会被自己固有的观念左右,影响到欣赏美。我女儿一岁左右,爱看电视里的广告,遇到广告,你若换台,她不让换,盯着广告全神贯注地看。这给我很大震动。她对广告所要表达主要意义并不了然,这让她屏蔽了广告所传达的意义,而只重视画面和音乐。而看这两项,一般广告都是选择最美的画面和音乐。由此看来,成人因重广告意义,其实放弃了欣赏广告的画面和音乐之美。一说应制诗,就怀着厌恶的情感,其实也放弃了美的欣赏。这其实是荀子所批评的认识论上的“以所已藏害所将受”。

这样一想,再优美的诗篇,如果给其一个简单的概括的话,也就没有多大意思了。送别诗,不过是“你要走我不想让你走”的迂阔,相思词弥漫着“没有你我要死了”酸腐,这和“皇帝伟大我很景仰”马屁诗其实没有多大区别,都让人生厌。可我们读送别、相思诗词时,却感到很美,为何?就是没有在主观上先予以排斥。那么,当我们不因是马屁诗就来否定时,再看沈宋这两首诗,其实也很美。

宋之问的诗,第一联是叙述,“春豫灵池会,沧波帐殿开”,时间地点人物都基本交代清楚了。

第二联是描绘皇帝游玩时的盛况,“舟凌石鲸度,槎拂斗牛回”,这既是实写,昆明池中确实有石雕的鲸,牵牛、织女石像,但是,读这两句诗却又会生出别样的感觉,进入到一个宏大的意象中。为什么呢?按照西方新批评派评论家维姆萨特的说法,我们做比喻时,将A比作B,所得到的并非两者机械的比较结果,而是两者合一所产生的第三物C。石鲸暗含着将昆明池比作大海,斗牛二星暗含着将昆明池比作天宇,这比喻,使昆明池已不再是原来的一洼水,而是有了海与天的深邃,却也并不是海与天,而是化为个人意志欲要掌控的更浩大的具有审美意义的境界。

第三联以典故和春景来解释这次出游的原因是“节晦蓂全落,春迟柳暗催”,太平盛世及春色催人游玩,第四联用眼前景及以往事,“象溟看浴景,烧劫辨沉灰”,暗含游玩不只是游玩,而是要汲取历史教训(烧劫辨沉灰),养成浩然气象(象溟看浴景)。

第五联承接上文,提炼出这次游玩的现实意义,祈祷天下太平(镐饮周文乐),谋求更大发展(汾歌汉武才)。

第六联则是展望,对未来充满信心,不怕明月落下,仁政善政带来的善报--夜明珠会像月亮一样照亮世界。这一联对前景保持乐观的展望,有“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味道。不独上官婉儿说好--“犹陟健举”(诗意依然向上走,雄健高昂),明代诗人王世贞也说是“佳句中佳句”。

再看沈佺期的诗。

首联也是叙述,交代了时间地点人物。第二联与第三联、第四联与第五联,都是一联描写一联感慨。到这里,沈佺期的诗用典和宋之问大致相同(宋之问多了一个萱荚的典故),描写也难分高下。就个别字句来说,宋之问“槎拂斗牛回”比沈佺期“双星移旧石”更形象,意象也更宏大。沈佺期“孤月隐残灰”比宋之问“烧劫辨沉灰”指向更明确,意境也更完备。“战鹢逢时去,恩鱼望幸来”这一联也含着解释出游原因的意思,这比宋之问“节晦蓂全落,春迟柳暗催”的意思少了一层,但指向更明确。称量天下才子的上官婉儿说“二诗工力悉敌”是准确的。

然而,最后一联,沈佺期直白地将自己带入,说“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是拜伏在地了。应该说,诗词将自个代入进去,往往可抒写真情,更有味道。问题是在这“片言居要”的位置却转折出这样一句话,就整个改变了诗歌的“架构”。用一句话来概括两诗的逻辑关系,即其“架构”,宋之问诗的架构是:“盛世盛会盛未央”。沈佺期诗的架构是“盛世盛会,让我跪拜”,虽也是赞颂,却只是喊了一声“好”,而宋之问却是喊“万岁万岁万万岁”。故而,明代诗人王世贞说,沈佺期的结句是“累句中累句”,上官婉儿当时就判其为“词气已竭”。

小贴士:

排律

这两首诗和咱们经常见的五言律诗不一样,多了两联四句,也就是比四十字的五言律诗多二十字,全诗共六十字。这一类型的五言诗,唐代人就称之为“五言六韵律诗”。元人杨士弘,选了一部唐诗,名曰《唐音》。在这部唐诗选集中,他把这一类型的律诗称为“排律”。从六韵开始,一直可以多到百韵,甚至一百二十韵,一对一对的联句,一排一排地延长下去。明代高棅编的《唐诗品汇》,也跟着杨士弘使用这个名词,于是,排律作为律诗的一种体式,这个名词便普遍被承认了。在唐代人的观念里,从二韵到一百二十韵的五言或七言诗,只要平仄粘缀,词性、句法都成对仗,都是律诗,一概称为五律或七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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