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史记】王先谦《汉书补注》:上笺辟经,下征国史,旁论文章,用逮诸子(上)
关于王先谦的史学著作,徐泰来主编的《中国近代史记》中有吴荣政所撰《王先谦》一文给出如下总结:“在晚清经世致用学风影响下,王先谦有四种著作:一为记述本朝掌故'以明国是’的编年体史料长编11朝《东华录》,二为集清儒之说,通合勘证而成的《蒙古通鉴长编》;三为《日本源流考》,此书于日本治乱得失政事学术略能窥见本源,旨在使塞聪蔽明的中国急宜仿效积富成强的日本,并着意表彰了明朝沿海人民抗倭的英雄业绩,意在激励中国人民抵抗外来侵略;四为《五洲地理志略》,此书系荟萃古今中外史地图籍,以史志法为之,突出介绍了中国,寄托了著者的爱国之心,又对欧美殖民主义者特别是沙皇俄国的扩张主义进行了披露。”
虽然这段评论概括的是王先谦的史学著作,然其并不是王先谦史学著述的全部,其在这方面的著述应以《汉书补注》名气最大。关于此书的撰述缘由,王先谦在序言中首先称:“自颜监注行而《班书》义显,卓然号为功臣。然未发明者固多,而句读讹误、解释路驳之处,亦迭见焉。良由是书义蕴宏深,通贯匪易。昔在东汉之世,朝廷求为其学者,以马季长一代大儒,尚命伏阁下从孟坚女弟曹大家受读,即其难可知矣。宋、明以来,校正板本之功为多。”
王先谦编《皇清经解续编》 清光绪十四年南菁书院刻皇清经解续编本,书牌
王先谦首先夸赞颜师古的《汉书注》对《汉书》的传播影响巨大,但他同时也指出《汉书注》中亦有讹误在,同时他也说到了该书难读之处,接着王先谦又写道:“国朝右文兴学,精刊诸史。海内耆古之士,承流向风,研穷班义,考正注文,著述美富,旷隆往代。但以散见诸书,学者罕能通习。先谦自通籍以来,即究心《班书》,博求其义,荟最编摩。积有年岁,都为一集,命曰《汉书补注》,减之箧笥。时有改订,忽忽六旬。炳烛余明,恐不能更有精进。忘其固陋,举付梓人。”
王先谦明确地称,他撰述《汉书补注》一书乃是受清朝考据学的影响,他发现前人对《汉书》所作之注散见于各种专著之中,这对研究《汉书》带来了一些不便,于是他将各种注释汇集在一起,同时加上个人观点,撰为《汉书补注》,之后经过六年的修订予以刊刻出版。而对于本书的撰书时段,王先谦自称是“通籍以来”。
王先谦编《皇清经解续编》 清光绪十四年南菁书院刻皇清经解续编本,卷首
王先谦中同治四年进士,《汉书补注》序言的落款是光绪二十六年,如此算起来,他撰写该书的时间是35年之久,而本书由560余万字之多,故本书从时间上来看,应当是王先谦用力最大的一部史学专著。然该书原名却是《汉书集注》,王祖陶的《葵园述略·名贤来札先钞》录有郭嵩焘在同治十二年四月十二日函中的所言:“前奉赐函,并蒙颁示《汉锐歌释文笺正索解》……尊撰《汉书集注》以成几许?具此精鉴,当使三刘避席。大业日新,弥增企仰。”
看来王先谦原本的目的是想汇集历代学者对《汉书》所作之注,因其命名为集注,故并不下于辑佚,但随着研究的深入,他对很多问题有了自己的看法,故而其不止步于集前人之注,于是改名为《汉书补注》。
然而在撰写过程中,因为家庭的变故,王先谦曾停止了此书的撰述,王祖陶的《来札选钞》中同治十三年十月初八日吴光尧致王先谦函:“曾闻令爱及侄媛噩耗,犹冀谣传不实。得书流览,凄惋良深。……第班注中辍,更事他书,势将与《水经》之修,同束高阁。见异思迁,学人大病。况著述多门,又非百年精力所能兼顾者乎。目今纂辑之书,讳恶避嫌,断不能为将来信史,原编一不足重,续之增之,未免捐有限之岁月,为无用之简编,殊可惜也。”
王先谦刻《昭德先生郡斋读书志》 清光绪十年长沙王氏刻本,书牌
吴光尧在函中谈到王家迭遭子侄夭亡,以至于影响到了王先谦的心情,他不再撰写大部头的《汉书补注》。但吴光尧认为这部书十分重要,他劝慰王先谦能够节哀,同时放弃一些杂事,全赴精力地完成此书的撰写。
确如吴光尧所言,王先谦家族人丁不旺,张晶萍在《王先谦中年致仕缘由考》一文中总结道:“王氏一家,人丁不兴。王父载之公于1861年去世。王先谦兄弟四人,长兄王先和1829-1853)、仲兄王先惠(1837-1857)、季弟王先恭(1849-1871)都在二十岁左右去世。王先谦一生,先后娶张夫人、周夫人、李夫人,纳宋妾、毛妾,张、周都是婚后三两年就去世。尤为痛心的是,王氏所生儿女,旋生旋亡,无一成长成人。连年丧亡之戚,自家人外,儿女及侄女辈至八九人之多。”
王先谦刻《昭德先生郡斋读书志》 清光绪十年长沙王氏刻本,牌记
王先谦兄弟四人,其中三位竟然都在年轻之时就已离世,仅余下王先谦一人,他为了壮大家族,连续地娶妻妾,然其妻妾也是跟他几年就会去世,而他们所生之子也大多夭亡,这种状况当然令其心灰意冷,因此也影响到他在仕途上的追求。王先谦24岁中进士,朝考后成为翰林院书记事,后来做到了国子监祭酒,之后他又任江西学政,李肖聃在《葵园学略》中称:“回翔台阁,固当班跻公辅,官轶瞿张。”正当他风头正劲之时,王先谦却请假回籍休息,之后他又请湖南巡抚代奏请开缺,也就是主动提出辞官。获得批准之后,王先谦将自己的全部精力用在了撰述方面。
而杨树达在《王葵园先生百零五岁冥诞感言》中也专门讲述了王先谦的急流勇退:“余于先生独有所敬服者,先生为清同治乙丑科翰林,官制,大抵循资累格,有一定之标准故也。先生官至祭酒,早已开坊,如居京供职,十余年后必可拜相。先生久在京朝,此等掌故,固明知之,顾竟于江苏学政任满以后,请假回籍,闭门不出,终日埋首著书,求于学术有所贡献。十余年后,安坐可得之宰相位置,竟尔掉头不顾,此等高人之识解,岂寻常人所可反赴?”
王先谦刻《昭德先生郡斋读书志》 清光绪十年长沙王氏刻本,卷首
杨树达说,如果王先谦不辞职返乡,以他的升迁速度,再过十几年有可能做到宰相一职。是什么原因使得王先谦能够毅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呢?对此,张晶萍在文中作了相应的梳理。其实从《清史稿》中看,王先谦辞职返乡跟其弹劾太监李连英有直接的关系,《清史稿·王先谦传》中称:“历上疏言言路防弊、请筹东三省防务,并动云南巡抚徐之铭。六年,晋国子监酒。八年,丁忧归,服阙,仍故官。疏请三海停工。出为江苏学政。十四年,以太监李莲英招摇,疏请惩戒。”
从这段话可窥,当年的王先谦也是意气风发不怕得罪权贵,而其弹劾之人中以慈禧宠幸的李连英影响最大。《清史稿》中录有王所写弹劾之文:“宦寺之患,自古为昭,本朝法制森严,从无太监揽权害事。皇太后垂帘听政,一禀前谟,毫不宽假,此天下臣民所共知共见者。乃有总管太监李莲英,秉性奸回,肆无忌惮。其平日秽声劣迹,不敢形谐奏牍。惟思太监等给使宫禁,得以日近天颜;或因奔走微长,偶邀宸顾,度亦事理所有。何独该太监誇张恩遇,大肆招摇,致太监篦小李之名,倾动中外,惊骇物听,此即其不安本分之明证。《易》曰'履霜坚冰’,渐也。皇太后,皇上于制治保邦之道,靡不勤求夙夜,遇事防维。今宵小横行,已有端兆。若不严加惩办,无以振钢纪而肃群情。”
王先谦撰《汉书补注》一百二十卷 清光绪二十六年长沙王氏虚受堂刊本,书牌
这样的弹劾之文显然令慈禧太后大为不满,张晶萍文中引用《葵园自订年谱》中黄性一的所言如下:“葵园先生之退休林泉也,以请惩太监李莲英,有忤清孝钦后,几遭不测,遂托病告辞。”
王先谦的直率差点引来杀身之祸,再加上亲人几经变故,以至于让王先谦心灰意冷,故其辞职返乡。其将个人精力都用在了撰述方面,对于他一生中所撰之书的数量,谭仲池主编的《长沙通史·近代卷》中总结道:“终其一生,共著、编、校、注、辑、刊各类书籍达50余种计3200多卷。”
如此数量巨大的作品,其分别涉及到了各个门类,然《长沙通史》中认为:“王先谦学术成就最大的方面是史学。他治史的方法大体遵循乾嘉学风,注重校勘。其仿经疏体例注释旧史的代表作是《汉书补注》。该书旁采诸家之说,经多年穷究,使疑难不解之处得以通晓,因而至今仍受国内外史学界推崇。”
王先谦撰《汉书补注》一百二十卷 清光绪二十六年长沙王氏虚受堂刊本,牌记
王先谦撰述《汉书补注》费了很大的功夫,为了能让该书少出问题,他请弟子缪荃孙予以校对。光绪十三年王先谦在给缪的信中称:“刻下专力《汉书》,无暇旁及,弹精八志,先其难者,先刊《地理》,再及其余,予以两载成之,不知能否。”而对于本书的修订,光绪三十一年王先谦给缪荃孙的信中又称:“今年逾五十有四,后顾仍复茫茫,实亦了无意趣,从事《汉书》,先刊十志,唯《地理》排日参究,尚未发写。……已刻数《志》,先行呈中,外上崧云观察处,乞转致。有不合,尚可改订,教之为幸。蓉生、莼客俱为古人。闰月初五荷花池寄。”
从以上的所言中可以看出,王先谦对该书的编纂下了很大气力,李慈铭在《越缦堂读书记·汉书补注》中说道:“阅王益吾祭酒《汉书补注·武五子传》一卷,采取矜慎,体例甚善,其附已见,亦俱精搞,尤详于舆地。张守节《史记正义》所长,即在此一事。又多采沈文起《汉书疏证》之说。此书闻稿本在上海郁氏,余尚未见,不知祭酒何处以得之,晤时当询之也。光绪辛巳七月二十六日。”
王先谦撰《汉书补注》一百二十卷 清光绪二十六年长沙王氏虚受堂刊本,卷首
李慈铭对该书颇为夸赞,然而王闿运却对该书不以为然,他在《湘绮楼日记》中写道:“逸吾送《汉书补注》来请校检,为阅两卷,无所发明。”王先谦对本书颇为看重,他不但请弟子缪荃孙予以校勘,同时也请湖南著名文人王闿运来修订此稿,仅管王闿运认为他所看到的那两卷《汉书补注》并无特别之处,但这并不等于该部大书无价值,因为王先谦为了校勘此书参阅了多个不同版本的《汉书》,王在《汉书补注·前汉补注序例》中称:“致力《汉书》者多用南监本,此外如景祐本、闽本、汪本、德藩本、乾道本、北监木,并备搜罗,间有甄采,良由文轨同途,众善咸萃,内府精椠,前无以加云。”
以此可见,王先谦撰写该书之审慎,但也有人认为王先谦如此数量的撰述有不少都是借弟子之手而成之。李肖聃在《星庐笔记》中称:“常论先生著述,不外续、篆、选、辑四者,如《十一朝东华录》为续蒋良父书;《南菁书院经解》为续阮元学海堂书;《续古文辞类纂》,则承姚氏而作也。如《骈文类篆》《十家四六文钞》《湘中六家词》皆选也。各书集解皆集也。章太炎谓其本无心得,而通知法式,斯言得之。惟先生性好著书,如《五洲通鉴》《外国地志》及《日本源流考》诸书,足末履外国之土,目不识蟹行之字,乃亦假乎众人,杂采他书,以成诸书而尸其名。其疏三良诗,至云远西书记,言非洲亦有以人殉葬之法,而不能实指其书名,邻于不知而作,斯则末可为训也。”
李肖聃有这种说法的缘由乃是因王先谦在光绪二十六年刊刻《汉书补注》时,他列出了二十位同此书之人,其中有郭嵩焘、朱一新、李慈铭、缪荃孙、王闿运、叶德辉、皮锡瑞等一系列名家,但如前所引,这些人实际都是帮助王先谦对该书做了一定的校订,而并不能说本书是由这些人共同撰写而成者。王先谦不没他人校勘之功,故在刊书时一一列明,这正说明其胸怀所在。然陈直在《汉书新证》中称:“清代治朴学者,兼治《汉书》,王先谦先生,采集为《汉书补注》。王先生优点,自己创见并不多,排比校雠之役,且多假手于他人。但以本书引证本书,予初学以极大便利。王先生之缺点,是各家之精华,如钱大昭、周涛昌诸人,采摭均有未备。且剪裁截合,往往与作者本义相违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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