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红兰 | 娥娥
娥 娥
几年前的一天,弟弟来我家时说:“娥娥死了!”我沉默良久,低声地问:“什么时候的事?怎么走的?”“好几个月了,坐手扶拖拉机上街,上面装有谷粒的麻袋堆成一座山,一不小心摔下来......”。我心头又是一震:可怜的娥娥!
想起娥娥,脑海里全是她的影子。她比我年长几岁,离我家也不甚远,就住在学校紧隔壁。她几乎没有享受过正常儿童的一天快乐,于我们而言,她是真正的边缘人。
不知何故,娥娥一生下来,就有一副鹅的模样,鹅的长相,鹅的身板,甚至从头到脚都没放过她。她的手指脚趾都是连着的。头发不多,可是却特别油亮,一年四季都流汗。一到夏天,她的头发上更是有一滴滴油汗不停的往下滴落。这还不是最痛苦的,最折磨她的可能是皮肤,不透气,闷得火烧火燎的难受。暑假的一天,我看她不停地擦拭着汗滴,小声问道:“很难受吧?”她低着头指着手臂比划“是皮肤......”我不知她难受的地方还有多少,也不知她最难受的是不是就只有这部分。见她不是很想说,也就不敢再多问些什么了。那时我还小,大约六七岁的样子。
从懂事起我就多次问过大人们:娥娥为什么长成那样?他们就含糊着说:是鹅精附体了。唉,那时我就觉得老天不公,怎么能让她长那样!为什么把那么多的灾难放在这么弱小的女孩子一个人身上!
不怕娥娥,是有一次恐惧的经历。一个风和日丽的双休日下午,我独自一人沿着学校后面的沟渠慢慢闲逛,看着满沟的荷花,白的如此纯洁清雅,红的那么妩媚高贵。在碧绿的田田荷叶的衬托下,宛如情犊初开的娇羞少女,冰清玉洁,纤尘不染。更妙的是,上面还有彩色的蜻蜓蝴蝶飞来飞去,看着看着我的目光就被长久地吸引,双腿就被勾住了。随着蜻蜓蝴蝶的舞步越看越有趣,居然忘记了回家。天色渐暗了才忽然想起,于是拼命往回跑。
是我跑得太快,还是样子太狼狈,抑或是惊扰了它们的清梦?突如其来的引起一群鹅反感,它们飞也似地追上来围着我,有的咬我的手,有的咬住衣裳,还有的咬住裤腿。我吓哭了,疼已经不算什么,害怕的是满以为我这飞毛腿它们是追不上的,没想到还真追上了,我于是更惊恐。
就在我不得脱身的时候,娥娥出来了,她一边大声呵斥着,一边用手拨开它们。这时我才认真看起这群不速客人:是群灰白色成年鹅,个头比我稍矮一点儿,大约有二三十来只吧。瞬间,刚才有点凶猛的朋友变得很听话了,一个个像绅士,又像得令的大将军大摇大摆着四散走了。看着惊魂未定的我,她请我到她家里坐下,然后不太麻利地切了一块甜甜的西瓜递给我。还说了一些拉家常的话,现在我已经记不真切了。等我情绪稍稍安定下来,就起身回家了,记得她还护送了我一段路。
几次见面后,我不再怕娥娥。我叫她娥娥姐姐,她笑着说,随便叫什么,叫娥娥也行。
“‘娥娥’这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大家都这么叫,就随他们吧”
我想,大家应该毫无恶意地叫的是鹅鹅,只是她从未读过书,也没人知道她到底叫的是什么。
农场出生的孩子,性情都随和包容,他们头顶无垠的蓝天,脚踏广袤的土地,因来自五湖四海,他们格外开朗豪放,坦率豁达。在这么广阔的天地间,似乎每个人有包容一切的胸襟和力量。你几乎听不到骂人的声音,便是偶然有之,那也是半开玩笑的。他们可不想为了一顶点儿芝麻小事,伤了和气。大家都互相帮衬,亲如手足。
也许是现代文明的号角先从这里吹响;先进的农业机械在这里最先运用:南斯拉夫收割机,插秧机,拖拉机,到处都是钢铁的身躯在劳作,一不小心,就看到飞机从头顶掠过,有时还带着浓雾,那是它们在喷打农药。(如果忽略环保的因素)在这样广阔的背景下,人与人之间,生存活动的空间是那么阔大,心灵的窗户也是无限的敞开着。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人心向古。这是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难怪娥娥及其家人连别人这样叫她,也没丝毫介意。
娥娥没有朋友,可能是打小孩子们就害怕她的缘由吧。后来我稍大点了,常看到娥娥跟附近的姑娘媳妇一起坐坐,聊天,打毛衣。她口齿不是很清晰,却常能听到她开怀的银铃般的笑声。也许这是老天最后一点恩赐吧。
我家里常有人来串门,我常常打听她的近况。他们说,别看这孩子这么不容易,可却不简单啊!谁家大人干活没回家,没钱买东西吃,她就主动借给孩子;家里的鹅蛋,常常会送几个给需要滋补身体的妇女。
哦,原来那些调皮又可爱的鹅,是她家喂养的!
后来一次下课时,我偷偷溜出去找她玩了一次。她正隐坐在鹅群中,抱着一只最小的鹅,轻轻地充满怜爱的抚摸着小家伙的头。我问她:“家里养这么多鹅啊。”
“反正干不了其他事儿,就帮家里养鹅吧,我很喜欢它们的!”说完,她莞尔一笑:“我还跟它们取名字了,那只最高的叫军军,这只最白的叫小雪,”,她指指自己怀中抱的这只,“她叫苗苗,是最小最老实的”。接着她又笑着说“上次那群追你的鹅,不全是我家的,还有附近老师养的呢”我说,我可不是来算账的呢。我们友好的看着对方,都轻松的呵呵呵的笑出声来。她在我眼里,再也不觉得有什么不顺眼了。
从此,我知道了鹅不仅是她重要的伙伴,也许还是她生命中幸福的源泉,快乐的全部世界。在她心里,有那么多关于鹅的趣事,是我所不知道的。于是,我愈发对她,对她养的这群鹅好奇起来。
自从有了那次经历,我再也不敢独自到那条河边去了,也因此没了随时可以尽情欣赏的那皎洁无暇风姿绰约荷花的机会。它们只是时常轻轻地摇曳着出现在我的梦中。
多年后,我在县城结婚了。娥娥和邻居坐车来过一次。一进门,我婆婆便大惊失色,她立刻知趣的退了出来,只怯怯地站在大门旁和我简单的聊了几句就匆匆走了。我看出了她对我的真心羡慕,却苦于不知如何安慰她。不料这竟是我和娥娥的最后一次见面!
现在每次回农场时,我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的被那条河流牵引,幻觉里总会出现一群灰白色的快活的鹅,期间有一位美丽的少女,端着一个旧脸盆,正专注地忙着喂食,与它们开心地嬉戏。
付红兰 女 小学语文教师 曾在刊物 《班主任之友》发表《悠悠师生情》,《教师继续教育》发表《外婆桥》等散文。爱好文学,音乐,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