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人间草木
【01】
到今天为止，我的人生已走过三十二载。
经年时光，浑浑噩噩中带着几缕鲜亮的光，它如同北方初冬阴郁的灰色中偶尔出现的太阳，离我已经很远很远，比夏时更加飘渺，却因冬的寒冷而格外地暖。
此时此刻，我独自坐在书房宽大的沙发上，看见窗外的山褪去颜色，看见不远的松花江水以肉眼可见的光景结成晶体，我也在老去。恍惚间，一束其实很清冷的阳光划破重重云雾和浓稠的空气，投射到我的窗前。就在这一瞬间，我想起了她 。
12岁那年，我从大兴安岭的太姥姥家来到318栋化工厂公寓。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而且有些丑陋和死气沉沉，我不喜欢。收养我的父母是化工厂的工人---一对失去了生育能力的夫妻。
那一年那一天初雪，阴郁昏黄的傍晚。北风呼啸，一个微胖的女人，后面跟着一个瘦弱黝黑的女孩，那女孩怯懦地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脚下的柏油路还不如山路走得坦荡。而女人脸上溢着一丝勉强的欣慰和喜悦，如同刚刚生下一个婴孩的妈妈，脸涨红着，女人时不时回头看看，生怕身后的喜悦忽然消失似的。我就那个跟随者，也是这座墓碑一样的地方的闯入者，更是整个故事的旁观者。
【02】
318栋是一幢巨大的黄色板楼，离远看去就像是谁的墓碑，厚重而敦实得过分了。就在离我们最远的单元的楼前，聚集着好多人，人们在渐渐漆黑的夜幕下融合着，变成一团浓雾。就在这低吟的浓雾中间，忽然生出了一斑如血一样小小的鲜红圆点。
我们走近，那红色的点渐渐变得灵动，它变成了一朵很漂亮的小花儿！怯懦的我和那朵小花对视着，一张清瘦又小小的脸，一双黑黑的眼。她是小草，这是我们第一次的相见。
那朵小花挤在大人中间，悄悄地对我说：“二楼的田叔上吊死了，我想去看看他。”
她的眼神告诉我，她希望我能同她一起。可是我很怕死亡，看见了她，忽然就不怕了，于是陪着她走上了那漆黑老旧的楼梯和悠长的走廊。田叔的家在走廊的最远处，我还记得这一程我们紧紧的攥着手，好像漆黑麻木的世界里只有我们俩和野兽一样呼啸的北风。我的心如同锣鼓一样，还泛着阵阵寒意，我打赌她也是。我心里也很欢喜，因为我可以陪着她，牵着她的手。想来奇怪，这雪夜里的冒险，却让我对这陌生的地方产生了些许安全感。
【03】
那是一具冰冷的悬挂着的尸体，充满了讽刺的仪式感，他眼睛笔直的望向破窗之外的黑夜，窗子一定是被田叔砸开的，我认为他是想让自己的灵魂飞出去，飞到他凝望的地方去。
小草站在凳子上用小小的手把那僵硬的头颅下的皮带摘下来，一瞬间，田叔又笔直地落在了冰冷的地上，掷地有声，我们似乎听到了楼下大人们的惊呼，他们总是大惊小怪，或者窃窃嘀咕。
小草与我合力把田叔的尸体抬到了床上，小草默默看着他许久，我无法在没有月光的漆黑中看到她的神态，但似乎听到了眼泪掉到地上的声音，又好像不是眼泪，而是时间的流逝被挂钟沉吟成诗。
“木子，木子！”那领养我的女人急切的声音从残破的窗外刮过我们的耳朵。
“你叫木子啊？”小草轻声说，好像怕打搅田叔的长眠。
“嗯，我们先走吧。”我下意识牵起她的手，陌生的女人当成妈妈即将成为我的妈妈，不该让她着急。
于是在被簇拥着民警们和熙攘的大人到来之前，我们离开了田叔的屋子。那小小的红点消失在了漆黑的楼梯中，如同鬼魅一样。那晚如同一个传奇，临界于现实和梦幻之间，我永远无法洞悉整个故事的本来模样，当时的我却很感激，它消解了我的对未来的恐惧，以一种孤傲姿态，就像田叔笔直的身，和望着黑夜的眼。
【04】
田叔为什么选择死，因为她的老婆跟别人跑了。田叔最爱他的老婆，在他没有被车间巨大搅拌机重伤之前，他总是给她唱歌，写诗。可是他的老婆却带走了少得可怜的赔偿金。因为田叔不能有小孩了。小草说。
城里的大人非得要一个孩子，山里的大人生了孩子非得要扔掉，荒唐。
小草说：“除了孩子，田叔没法再让她快乐，唱歌不行，写诗也不行，所以，他的老婆跑了。”
我觉得更加荒唐。小草懂得真多。
没过几天，我就上学了。我们同校，同班，同桌。
【05】
我们俩成了全班同学欺负的小团体。一个是野孩子，一个是没妈的孩子。以及这两个原因能衍生出来的各种理由和衍生不出来的各种头衔。都成为了欺凌托词。我心里明白，这些只是他们臆想出来的名正言顺，就算他们没有这样超凡的想象力，编造不出五花八门任的正义感，我们身上的伤痕也不会少一点的。
我们经常被同学用石头打，抬起来向地下扔，关在男厕所里，我们总是脏兮兮而遍体鳞伤的，老师们的眼镜下难掩嫌弃鄙夷，而我们总是企图打回去，但每次都是以更多的淤青和伤口而告终。
起初我会去向老师举报，结果就是被打得更狠。老师拿这些“有关系”的学生没有什么办法，只有对我们一再敷衍。
我不敢与父母说，因为我记得离开林场时，老迈的太姥姥说，回林场的路是死的，就像她要死去一样。我若真的回去了，小草会怎样呢？
至于小草为什么从不与她爸爸说，我不明白，我从未见过他的爸爸。
在他们拳脚和欺凌之下，我和小草小小友谊越发稳固。当时的我甚至想，即便是让我这样卑贱而耻辱地活下去，如同泥土中的蚯蚓，只要她在我身边，而我也在她身侧，怎么都是快乐的。
【06】
可事与愿违的总是令人绝望的现实。
小草忽然与我渐行渐远，我们小小且无坚不摧的友谊如同深秋的远山，一夜之间失了生命。她不再和我一起去上学，也不再和我一起玩，甚至主动要求和我分开坐。
我对此感到愤怒至极，去敲她家的门，那冰冷的铁皮门被我踢得如同响鼓一般，她从不开门。
学校里一次一次的质问，她始终沉默。
我坐在田叔的门前哭了，恨田叔为什么非要选择那一天死去。如果没有他的死去，我此生可能都不会与她相识。
事情竟然还没有结束，又一年，落初雪，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变成了我所憎恨厌恶的人。
那天日天气阴沉地如同愈与大地一同归于混沌，压抑极了。我独自落寞地走在回家路上。脑后一痛，被一块坚硬的石头砸重了。回头看去，是她，她身后是那些经常欺负我们的坏家伙们，他们把我拉到了学校后空地，狠狠地打了一顿。小草举起手狠狠地扇了我一个耳光。那纤细的手如同一片冰刀一样，落在我的脸上，我的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那雪地很白，很大，很厚，无边无垠，把我和她之间的一切掩盖。我不想再问为什么了，那段时间，我的问号比生命还长。我只想沉默着，独自感受着脑子里的白茫茫的干净世界。
人，散了。只有我一人。
漫天的雪片和落叶模糊了，分不清何为虚空，何为现实。
【07】
从那以后，她再没有上学。有人说，她与流氓厮混，也有人说，她已离开这里。
在那以后，父母终于有所察觉，学校对我似乎也重视起来，我选择住在奶奶家里，不想回318栋。
一年过去了，我们彼此蒸发了，那个红点，那个名字，以及与她有关的一切，我只偶尔在梦里见过。
【08】
毕业前的日子弥散着一股成熟的愉快。我超常发挥考上了最好的中学，那是一所坐落在市郊的寄宿学校。我会偶尔想想即将就读的高中，即将面对的老师和同学们种种。从不敢想的，是未来朋友的样子。而那抹鲜艳的红点，如同一滴鲜红的墨水溅落于一汪清水中，随着美丽的涟漪渐渐晕开，消散。
直到毕业典礼结束的中午。她穿着整洁宽大的校服，梳着一个马尾辫子，独自伫立在校门口。脸上洋溢着甜美的微笑。那双黝黑的大眼睛如同我们第一次相见那晚一样，望着我。
她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们的时光，美好的，以及残忍的。
我有意躲开她的视线，装作没有看见，眼睛却不争气地流泪。
“木子，今晚来我家玩！”
“……”我没有理她。
那双纤细的手圈住了我。她一脸的喜悦。然后有些惭愧地说：
“之前的事，对不起啦！看在之前我们那么好的份上。我要出国了。”
我...没法拒绝她。我们的情谊，早早在那场下着初雪傍晚就深深地埋在了我的心低，从未变过，那消散的红点永远不会消逝，它已经融化在了清水里。
【09】
残阳如血。
毕业聚会就在小草的家里。她穿着一件血红色的棉布裙子，依就梳着马尾。据她说今天参加聚会的都是她值得请的同学们和朋友。一些我不完全相识的人。
厨房的门紧关着，大家七嘴八舌，互相聊天，男生女生之间互相嬉戏调侃，小草正准备着美味的食物。优美的音乐回荡整个房间。一切很好，好得甚至让我误以为之前数年的我们都是如此。
同龄人中有一位衣着端庄优雅的女人，这是小草的妈妈，那是我唯一一次见。
少时小草准备好了丰盛的美食：是在这里唯一一家西式快餐店买来的炸鸡，可乐，汉堡。她笑盈盈地给她的座上客们一一分发了汽水。大家脸上也是笑盈盈的。小草举起汽水：
“祝愿我的同学们前程似锦！祝我的妈妈青春永驻！干杯！”大家就这样笑着，聊着。唯有我，感到眼前的小草不再是那个小草，她变成了别人，一个陌生人。她若是想自欺，何苦请我旁观？我站在窗边角落里，看着眼前的景象，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人们，恍恍惚惚，满眼尽是如血的残阳：真荒唐！
【10】
对！我就是25年前那启骇人听闻震惊全国的8.18惨案当中，唯一的幸存者。张木子。
新闻报道，凶手系一15岁少女，在毕业当天邀请几名同学，同其母亲一起庆祝，女孩在饮料里下剧毒，造成所有人当场死亡，仅有一名学生因中途外出而幸免遇难。凶手在聚会前一天杀害其父亲，残忍分尸，于家中冰箱藏尸，凶手在聚会当晚上吊自杀…
随后我的学校发出公示，8.18凶杀案凶手苏小草于毕业前因殴打同学被学校开除，不属于本校毕业学生。
【11】
“木子，以后你可能见不到我了，我要走了。”
“是和阿姨一起走么？”我的眼神从血红色的残照移开。
“恩......是的！我没什么遗憾的了。只是…怕太想念你。”
“你会想念我么？”我脱口而出。
她沉默着，垂着头，看着手中的杯子。
“想念我就回来看我！”我含着泪水抱着了她，她纤细的手轻轻拍着我，深深凝望着我的双眼。沉默着。
“你...喜欢我么？”她的凝望中充满了哀伤。
“当然，如果你愿意，永远也可以！”
她平静下来，浅浅地笑着。
“木子，我给你准备了很特别的礼物，在田叔柜子里。现在去拿，然后打开看看。”
“好！”斩钉截铁地说。我很好奇，她会给我准备什么呢？田叔柜子是我们的秘密，由于屋子被公家收回，没人再敢住进去，有钥匙的小草总是带我去发呆。
那是一本厚厚的日记，一封信，和一张照片。
【12】
木子：
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走远了。
我的绝望是从田叔的死开始，我的希望也是从那里开始。田叔是个好人，他爱他的妻子，也爱自己的生活，他不该是这样的命运。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是我害了他！
我是从来不向你提及我的父亲的，也从来不许你来我家，那是因为，我的爸爸个魔鬼！他在我6岁的时候强奸了我。妈妈走了，没有带上我，她恨我，这是我第一次对生存和人性犹疑和失望。
楼下的田叔的出现，让我第一次把丢失的信心找回来了。田叔喜欢小孩，那时他教楼里的小孩子唱歌，他像一个好父亲，把生的微光带给我。他发现了爸爸的兽行，他们吵了起来。第二天田叔被解雇了。原因是爸爸向领导举报田叔猥亵我！当晚喝醉了酒的田叔被人扔进了搅拌机里弄成了重伤。
田叔自杀的晚上，我遇见了你。当时的我承载了太多的秘密和痛苦。
你就像黑夜的星星一样，散发着微微的光，我们一样弱小，有着对这个地方的恐惧和排斥，我看到了我自己，不再孤独了。好像也有了希望似的。
我决定鼓起勇气把我的秘密告诉小Q，他的爸爸是公安局的大官，但是小Q不屑于帮我，相反地，他总是打我，要挟我，甚至想侮辱我，不论他们怎样对我，你都陪着我，有你陪着我，他就下不了决心做更恶心肮脏的事，是我利用了你，你因我而遭遭遇了太多的苦痛，歧视，危险。我憎恨我自己。我多希望你抛弃我，但是你从不。
后来，我，怀孕了，也彻底绝望了。
存在已对我没有意义，它是个残酷的错误。
原谅我之前对你做的一切。去年初雪，你的生日，我终于决定放了你。放了你，我才可以安心，放了你，我才可以做残生末了的事。
还记得聚会时我说“前程似锦”。现在听到这句话的人都已经死去，除了你。我们都不配有前程，唯有你。你要代替我，狠狠幸福下去。
小草
【13】
初雪过后，草木凋零，山河寒重。
你说，你的生日就是每年初雪吧。见到你的那个初雪之夜，我知道了自己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