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饥饿记忆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发生过一件大事:我的父亲去世了,因为疾病和饥饿。小时候,奶奶无数次讲到家里挨饿时的情形,讲到村外的槐树皮都被剥来吃了,具体的吃法是用石磨把槐树皮磨成粉,掺进一点儿少得可怜的玉米面或高粱面,蒸成好不容易才能捏成一个团团形状的窝头,就着白水吞下去。
我父亲有五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饿得没有办法,就带着弟弟们去田野里偷吃的。青青的豌豆还没成熟,就被父亲偷着吃了,只能在地里吃,不能带回家,因为豌豆有生产队的人看着,被抓住了会挨一顿打。父亲和他的弟弟们,常吃得一嘴青色的豌豆汁。
父亲去世那年是1980年,那时候已经不用吃树皮、槐花和未成熟的豌豆了,但地里的粮食还是不够吃。家里第一次做小麦煎饼的时候,奶奶在灶前泣不成声,因为她想到了我父亲,在我们全家终于等到可以吃到小麦煎饼的时候,他却去世了。后来我和奶奶聊天,她总少不了要说一句:“可怜我的大儿子,临死前都没吃到小麦煎饼。”
之后不久,我们举家从偏远的乡村迁往县城,因为我暂时不能转学去县城,只能一个人被留下求学。同时被留下的,是一大包煎饼和一小袋只有三四公斤重的小麦。因为没钱,我没法去学校食堂打饭,即使那份饭菜加在一起可能也不过一两毛钱。在别的同学相约去食堂打饭的时候,我只能一个人溜回宿舍,打开那包煎饼,抽出一张来掰碎,放进茶水缸子里,再去用免费的开水泡开,一点点吃掉。因为不确定家人什么时候能来给我送吃的,我规划了吃掉这包煎饼的时间,也就是说,我起码要保证,在一个月内,每天能吃到一块煎饼,这样才有安全感。直到有人来给我送吃的,或者把我接走。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包煎饼渐渐发霉了,但用开水烫烫,还是勉强可以下咽的。只是食量不够,在课堂上经常会感到饥肠辘辘。那时候好饿啊,可愚笨的脑袋,怎么也没想到可以去田野里找一点吃食,只是被动地一天天缩小食量……等我爷爷来学校接我的时候,煎饼已经全部吃光了,只剩下那袋没舍得吃的小麦,本来打算用它在最艰难的时刻去换取一些饼或馒头回来的,现在用不着了。爷爷后来和我聊天时常说的一句话是,“你那时候可怜得就剩下一小袋麦子了……”
到了县城后,我们整个大家庭的境遇并不比在农村好多少。爷爷在街头摆了个摊子卖白开水,用这个连小生意都算不上的收入养活全家。在县城中学,家境好的学生更多了,那时候似乎没人再挨饿,起码孩子们是饿不着了,但我还是觉得饿。家里从来都没有“早餐”这个说法,每天起床后无论寒冬还是酷暑,都是饿着肚子去上学,到了课间操的时间,已经饿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路遥在他的小说里,曾用这样的句子来形容,“饥饿经常使我一阵又一阵地眩晕。走路时东倒西歪的,不时得用手托扶一下什么东西才不至于栽倒。课间,同学们都到教室外面活动去了,我不敢站起来,只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下,我甚至觉得脑袋都成了一个沉重的负担——为了不让尊贵的它在这个世界面前耷拉下来,身上可怜的其他部位都在怎样拼命挣扎着来支撑啊!”
饥饿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它让自卑的人更自卑,让敏感的人更敏感,它让人与人之间丧失了本真的联系,让美好的情感竟然变成了耻辱。饥饿是悬挂在人们头顶的乌云,走到哪儿抬头都能看到它,即便你不抬头看它,它也会通过胃来提醒你。在饥饿面前,尊严有时候会凸显它强烈的模样,有时候又脆弱到不堪一击。
在我上中学的时候,班级里兴起一股风气,偷女同学带的盒饭吃。那是不愿意中午回家吃的女同学们带的午餐,这些午餐,往往在上课间操前后,就被饥饿的男同学们偷吃掉了。开始的时候,有女同学向班主任告状,后来发现没用,就纷纷多带一点,有喜欢的男生,还会专门送到他面前,看着他吃完。
我参加过偷吃盒饭的行动,被女同学抓到过,也被班主任训斥过。不知不觉间,也有两位女同学注意到了我,她们开始给我带吃的,不仅是盒饭里的米饭和炒菜,有时还有一些辣炒的肉块和时令水果,冬天的时候,还有香喷喷的烤地瓜。我看到过网上有人问,在路遥的小说里,吴亚玲是喜欢或爱马建强吗?对于这个问题,我的看法是这里面有喜欢和爱的成分,但更多不是异性之间的,而是人性美好的一面在闪光。在困难的日子里,如果连这些美好的人性也消失了,那才叫难上加难,没法活了。
我一直把那两位女同学当成姐姐式的人物,她们也把我当成弟弟,听我讲我以前的故事,她们会哭,会流泪。毕业之后,我们保持了一段时间的通信,她们告诉我她们的境遇,喜怒哀乐,我告诉她们我喜欢文学,在学习写作。后来联系就慢慢地中断了。现在已经记不清楚她们的样子,但不会忘了她们在我饥饿的岁月里提供的食物,也让我对女性独有的情感抱有倾慕之心。
断断续续地,后来还有过一些挨饿的经历,不过都已经是片段式的了。记得有一次坐长途公交车去另外一个县城,坐上车后心慌慌的,才想起来上车前没有吃东西,胃空荡荡的。没法下车去买什么食物,只好在口袋里摸索,竟然摸出了几十颗瓜子。把那些瓜子一颗颗小心地剥开,再小心地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慢慢地咽下,真觉得这瓜子是天下最好吃的食物。
饥饿真是一种深刻的记忆,以后纵然品尝过诸多美食,也一直忘不了那几十颗瓜子的味道。在以后的时光里,我再未读过路遥描写饥饿的文章,因为不用读,文字中那些刻骨铭心的描写,已经深深印在心里,哪怕具体的章节和词句都忘记了,但故事里那个倔强少年,却一直以飘摇的形象存在着。他那被冷风吹起的破旧衣裳,他奔跑在田野里,为一个被人们遗留在地里的土豆而欣喜若狂的样子,面对喜欢的女生时的那种自惭形秽……都让我感同身受。
许多优秀的中国作家,都有深刻的饥饿经历,因为他们都曾经历过比我所经历的要困苦得多的饥饿岁月。莫言获得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时,有记者问他是什么促使他走上了文学道路,他的答案是“饥饿”。莫言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吃过树皮、草根。同样是在1961年,村里的学校拉来了一车煤块,莫言从煤车上抢了一块,咯吱咯吱地啃了起来。后来回忆,莫言觉得那煤块越嚼越香,“味道好极了”。可以说,是饥饿“喂养”出了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2014年获得卡夫卡文学奖的作家阎连科,在他的领奖词中,一开始就讲述了他的饥饿记忆,他说:“那时候,我只有几岁,随着母亲去寨墙下面倒垃圾,母亲拉着我的手,指着寨墙上呈瓣状的观音土和散粒状的黄土说:'孩子,你要记住,这种观音土和榆树皮,在人饥饿煎熬到快要死的时候,是可以吃的,而那种黄土和别的树皮,人一吃就会更快地死掉。’”
现在的孩子们,没有挨过饿,他们中的多数,都是被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端着饭碗满屋子追着喂食的一代。因此,他们并不知道食物最香的原因,不是出自多好的厨子之手,不是多么优良的食材,而是——只有在饥饿时,你才会觉得,食物会让人感恩,也会让人流泪,更会让人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