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何剑鸣：外婆

外  婆

文|何剑鸣

上次回国，我哪里也没去，就呆在老家陪陪父母。回去前，我用微信跟老姨联系：“老姨啊，抱歉，为图方便，俺这次就不从上海过了。以后再去看你。”成人的“以后”一般作不得数的。不过有天上街跟老妈买菜回家，却发现老姨却笑吟吟地坐在客厅里，真没想到，本该我去上海看她的！

年过半百，跟孩子聊天说的多是未来，跟长辈谈话却总是往事。眼前甚至未来他们都不太关心了，自然而然就提起外婆。老姨说，“你喜欢写，有机会写写你外婆吧！她一生很不容易的。写下来，给后辈们也好留个纪念。”平心而论，同辈中我跟外婆一起生活最久。但我认得她时，她已五十多了。此前的事情一无所知，又何从提笔？老姨说，“我给你提供些素材”。她从我素未谋面的远在睢宁的外曾祖母说起。真对不起老姨，当时还笔录些，一转眼就找不到了。人老多健忘，梦里不知老已至，醒来尤忆少年时。

我最早的记忆大概是在四、五岁左右。那时父母亲在桐城工作。他们在外打拼不易，就把我丢给外婆带。外婆那时租了一间土房，住在北头礼拜堂李牧师家后排。茅草屋，就两张床，家徒四壁。用《人民日报》糊的墙壁，那是我学认字的教材。一旦有亲人从外面回来，顿显局促。那间茅屋又做卧室又当厨房，我也记不清在那住过多久了。唯一的印象就是温暖，父母不在身边，那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毕竟当时小，经常想爸妈，每当晚上8点半外面的高音喇叭响起结束曲《国际歌》的时候，我一个人会躲在被窝里淌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国际歌》总让我很哀伤。外婆为了安慰我，哼着小曲哄，问什么歌，她也不知道，说是跟家里老人学的。我终是记得了旋律。长大才知她唱的是《苏武牧羊》和《小白菜》。那些曲调都很悲凉，越哄眼泪越多，真不记得那几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等到外婆搬到嘉中大门对过时，父母亲已经调回嘉山了。外婆的新家仍然是一间茅草房，门朝西，遥对四眼井。后窗就是嘉中的大门。上学时溪流潺潺，放学时人涌如潮。外婆南面邻居姓王，北面的也姓王。虽然房小，院子倒不小，老舅种了两棵石榴树，就在南边老王的屋后。初夏，榴花似火，外婆精心呵护着，怕是讨债的孩子把榴花摘了。她对我说，要等它结成石榴留给剑鸣吃。

妈妈经常带我去看外婆。那条路后来上中学走了六年。但那时还小，觉得好远啊！路上有卖爆米花的，我会央上妈妈买一小搓爆米花，到了外婆家，用小碗盛着，充上开水，外婆加上一点点盐、一大勺猪油。绝对的美味！好吃是好吃，老去要猪油，外婆就无法做饭了。

75、76年间父亲在安徽医学院进修。妈妈带着年幼的弟弟，我基本跟着外婆。那时闹地震。先是邢台、唐山大地震，后又传说明光正处郯庐地震带，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震了，家家都在外面搭起防震棚。外婆倒是豁达，她不信明光会地震，干脆睡在家里。子女们好说歹说，在露天给她安放了一张双人床，因陋就简，直接在上面搭了个小棚子，可以遮风挡雨。我有时钻到那里跟她捉迷藏，喊我吃饭也不理，那张奇怪的床至今还记忆犹新。

南边老王借地震之机在家后也搭了几间地震棚，他家人多。按照地契，那里本是外婆的院子。可是要地震了，总不能不让邻居被砸吧？只可惜了那两树榴火！老王占了地，待得风平浪静，开始在家后大规模搞基建，全不管自己并无土地的使用权。人家县里有人，法院、公安局都有亲戚。

不过老王家还是颇有吸引力的。因为正对中学门口，他家开了个杂货铺，一下课许多学生来买零食。中学老师也会过来买个针头线脑油盐酱醋什么的。在小孩子眼里，人多就热闹。我也会到他家串串门。老王不仅会卖，而且会造，他家的小军专门教我如何制做大中华牌香烟，成品可以以假乱真，反正我也无法判断。外婆看到了，只是提醒我别到他家去玩。

这就拨乱反正，我也上中学了。在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口号下，县里把外婆家与中学之间的育才路修了一下。不知为何，路面抬高足有两尺。一下雨，外婆家就被淹。打坝子往外舀水，家里就像徐蚌会战挖的战壕一般。解决问题不难，把自家地面也抬高不就完了？这时，南边老王又发话了，不行，外婆这边抬高，水会渗到他家。要淹都被淹，谁也别想好！

后来老舅预备娶媳妇，也在院子里盖个小楼。势能通天的南边老王伙同北面的老王，居然不让老舅在南北方向开窗。理由是女儿要洗澡，让人看去了岂不失了贞洁？结果小楼底层只有一扇窗。空气常年流通不畅。一到梅雨季节，墙上的霉斑长得吓人。外婆居然也都忍了。听老姨说，外婆这一辈子饱受委屈。多少次被人欺负，她都是打碎牙齿往里咽。老王之流的不过是小儿科罢了。真要较真，外婆的儿子也不老少，打架不怕，打官司也占理。然而她总与人为善，自己吃点亏算了！

我高中三年就住在外婆家的二楼上，上学近。老舅怕打搅我读书，基本上在南大寺的党校食堂值夜班，很少回来住。通常我听着学校的预备铃起床，一路小跑，到教室还不迟到。偶尔起得早点，还可以扒几口外婆煮的稀饭垫吧垫吧。我们高中那时还有体育课，经常看到外婆拄着拐杖，在四百米跑道的发令台上休息。她那时已经七十多了，肥胖，血压高，脚又是缠过的，行动不便。我跟她挥手，她有时看得见，有时又看不真。晚上见到了外婆总要闲聊几句，当日有没有看到我都可以成为话题。

我上大学的时候，外婆在我家里住过。我放假回家，有时为打发时间，多以临帖为乐。外婆喜欢坐在旁边看着，有时坐着坐着就打起盹来。明白时会问问我写些什么，为什么一遍又一遍地写。兴致高时，外婆会扯些往事，她说的多是解放前在苏北睢宁老家发生的故事。许多人，什么大妗子二妗子，我都不知道是谁，我妈妈也都不知道。甚至这个“妗”字我也是跟她学的。明光人毕竟不用。外婆的故事在我眼里人物关系混乱，情节跳跃，意识流加断篇。估计我是没认真听，或者听不进去，谁会关心半个世纪之前的事情？或者她就活在自己的记忆里。我也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她聊天。有时她会说起她的梦，仿佛去世多年的外公一直就跟她在一起。问她与外公是怎么认识的，怎么结的婚，她突然会变得扭捏。害羞的时候，找个借口到外面观街景去了。

96年我最后一次见到外婆，是带着新婚妻子从北京回来看她。外婆不慎摔断大腿，卧病在床已有年吧。她那时嫌自己成为子女的拖累，已萌生去意。不过见到我还是很高兴，热情地问候我媳妇。毕竟那个只会躲在被窝里淌眼泪的小人也成家了！

外婆享年八十八岁，过完了米寿。去世时，我负笈澳大利亚。那时没有手机，通信只能靠写信。一来一回一两个月过去了。等知道消息时，外婆已入土多日。遥望南十字星，我很怅然，世界上最疼我的外婆就这么走了！

图片：网络

编辑：董祖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