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真的有那么缺爱吗?
北京的一个雨天,捧着一束璀璨的雏菊,去见一个刚搬家不久的朋友。
因为抱着侥幸心理,出门的时候没有带雨具,所以淋得有几分苦情相。
那一刻电光石火,忽然想起大学时候写的一篇小说——
有关一个清冷而骄矜的独身女人,也喜欢在这样的阴雨天外出,买法棍装饰画鲜花书籍和访友。身边不乏追求者,但颇有几分“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的感情洁癖。
纵然她不事雕琢,纵然她不喜言辞,纵然她不解风情,纵然她孤芳自赏而目下无尘,然而我是慈悲的。我依然为她在结尾安排了一个有情人在门外痴痴等。
她幽幽衔着亦舒女郎唇畔那种自得的笑容,微微悬着张爱玲女郎足尖的平底鞋,故意让他多等一会儿,以示矜持自重。
这么多年过去了,回想起那些从我清幽的梦里、从我动荡的内心、从我青涩的指尖翩跹而来的那些人儿,他们都长着一张无比缺爱的脸。
无论故作姿态,还是奋不顾身;无论踽踽独行,还是婉转承欢,只有爱情,才是最初的夙愿,以及最终的羁绊。
他们当然是特定时期我的某种情感的投影。
那几年,一个人清清冷冷地去图书馆、教学楼、回宿舍,一个人冷冷清清地逛书店、看电影、爬山,一个人萧萧瑟瑟地写作、登报、获奖,以及恋爱。
因为人生阶段以及空间距离的关系,那几年的恋爱,单薄得不及一则俳句,却又冗长得可比一页红楼。
何况人在青春懵懂时候,最是容易觉得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所以丝丝缕缕,所以心心念念。
所以在怪圈里兜兜转转,流连忘返,爱成了一棵被寒冬夜路灯腌渍的雨中黄叶树。
然而像夏洛蒂·勃朗特成全简爱与罗切斯特,我成全了笔下那些爱得风雨婆娑的有情人。
像为人父母对于子女的那种“可爱又悲哀”的奉献——自己不曾被满足的,自己渴望而不可得的,尽数在孩子身上一一实现。
私心想着,至少在人世间,有些人功德圆满,不是无功而返。
却也一如终生没能得到爱的积极回应的女作家本人,现实不过只是苦心经营。
那段感情当然渐渐被岁月漂白,成为生命里不值一提的一章。
后来我也经历过爱与被爱,后来我也写过短短长长的小说,只是那种弥漫在小说里男男女女眼神当中,那种欲盖弥彰的对于爱的贪婪与渴望,好像慢慢偃旗息鼓。
慢慢往前走,像河流淹没堤岸,像云霭漫过山岗,才恍然发觉,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早就变得没那么“缺爱”,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
我们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缺爱。
02|
比起恋爱这件板上钉钉的事情,我们更心心念念的,往往或许只是一种恋爱的感觉——
两个人走在凌晨的河边,晚风轻轻幽幽地吹,水面是红的蓝的绿的紫的细细碎碎粼粼的光,不是不清冷的,也不是不嗜睡的,但就是愿意傻气一回,两个人傻到一处去,这不就是爱吗?
回家的地铁站,彼此是相反的方向,于是在闸口站着,两个人都有些依依,许多的言语在心里滚烫涌动着,但到头来也只是缄默,只好以郑重其事的一握,来诠释那无地自容的不舍。
甚至不需要另一个人真正在场,你去看这人的路上,地铁疾驰穿越城市的轰隆声响,窗外那缤纷夺目、瞬即生死的光,你心里只是荡漾,见不见得到那个人都无关紧要。
这些琐细的、悄然的、清甜的时刻,淡淡地发生,淡淡地消散,彼此心照不宣,谁说与爱无关。
但谁也不会强求,一定要为一段感情贴上标签,定下某个所谓开天辟地的日期,直到某天乘化归尽。
恋爱这种事情,终究过于盛大了,盛大得叫人觉得辉煌而悲哀。
两个人的一呼一吸,两个人的三餐四季,两个人的一言一行,两个人的七情六欲,都要深浅交织。
彼此承当彼此的虚弱,彼此掩盖彼此的私心,彼此编织彼此的梦境,闹闹腾腾、糊糊涂涂,捱过一段是一段,爱过一段是一段。
但恋爱的感觉,哪怕只是等闲的人,也可以满足,而不必负载那些泥沙俱下的威胁。
总有一些人活得比较自私一点,他们只想让自己得到更多的甜美与自由,他们只是不愿看到那些得来复失去的惨淡与不堪,他们只是盲目地忠于快乐,但只要能够自适且快乐,不也已经足够了吗?
自私并非犯罪,一个自私的人,终究会遇到另一个自私的人,然后两个人,心领神会。
那种概率,并不比两个原来海誓山盟的男女一朝决裂来得更大,但也不更小。
总有一些人会半是嘲讽半是惋惜地说:你这样,未免太过消极。
有时候付之一笑,有时候也理论几句。
谁说是感情观过分消极呢?只是想获得更多主动权而已。
谁说这样看似轻描淡写的关系就不能比所谓板上钉钉的关系更难守得住长久呢?
谁说在这样的一期一会里,我能得到的比他人更少呢?
别人说是在爱情这条路上越走越窄,我倒觉得是越走越宽;别人说是在爱情这条路上是越走越暗,我倒觉得是越走越明。
爱情,不再只和某一个人紧密相关,而涉及世间万物;爱情,不再只是想要难以节制地剥夺与占领,而是看着彼此在生命里获得从容与安和。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我们原本也无须一起携手回家。
这世界有那么多感情,我们原本也无须要将彼此逼至“绝境”。
然而或许正是在这种对于爱的“释然”当中,我们才真正把握住了爱的精髓。
03|
和朋友懒懒靠在沙发上看侯麦的电影,看那些年轻男女之间你来我往的“精致的淘气”,当然还有女主角们身上一件一件美得异彩纷呈的衣。
时而为那兜兜转转的感情纠葛扼腕叹息,时而为侯麦玲珑布置的小心思啼笑皆非——试问谁能想到以服装和配饰的颜色来暗示男女之间欲盖弥彰、交错暧昧的情感关系的?
25+的我们自然不再只是走马观花,彼此层层叠叠的生命体验赋予了诸多感悟。
也不会盲目地自我投射,能够适当抽身,以旁观者的眼光与姿态应对,出离之间,妙趣横生。
早些年常常故作沧桑做看破红尘状,动辄四大皆空,未必不是因为缺乏而极端主义,现在想来,真个顽劣,却也未尝不可爱。
如今真正在感情世界里摸爬滚打,反而不再有恃无恐地摆出无欲无求模样,只是的确没有那么多滤镜幻觉。
亦不会对命里的某个人有过多的寄望和奢求。
两个平平常常的人,在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里相遇,没有火树银花,没有玲珑弯月,遇见了就是遇见了,不多一句,不少一句——咦,原来你也在这里。
人们的生活七荤八素,原本就没有那样多的戏剧性,情爱也是一样,容不下那些过分喷薄的野心和奢望。
也许是慢慢发现,生命中绝大部分的幸福感,好像都来源于阅读、观影、看展、旅行、思考,以及偶尔和朋友们的聚会。
很多时候,一个人能够给予的,并不比一听带气泡的可乐更多。
这样已经很好,却也知道是难得的。
窗外的雨兀自下得猖狂,窝在房间里喝着茶,角落的花在瓶中像温婉娴雅的侍女,谈笑风生之间,樯橹灰飞烟灭,别有一番畅快滋味在心头。
并非爱情忠实信徒的我们,并非谁谁谁人的手下败将,而是更加懂得,什么才能够让我们更加没有芥蒂、一望无垠地快乐。
对于情爱迷执狂热的剥离,其实是自我内在的丰盈。
当我们不再需要所谓恋爱加分或者定性,其实我们更不容易被辜负,因为我们都已经懂得如此驾轻就熟地爱自己,何须叹息?
思及此,便觉得朋友搬到这租金不菲的房子,也是值得的。
在这里炖汤煮饭、在这里养花熏香、在这里看书到天亮、在这里欢笑流泪......
就当和一座房子恋爱,比一个人来得贴心贴肺。
比起追究和记挂一个人,我们更愿意付诸时间精力的,常常是——
下周是炖排骨莲藕汤还是鲫鱼汤?是看夏加尔还是雷·曼?
还有,听说又新开了一家法式餐厅,什么时候一起去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