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夏》黑马“白皮书”——唱出年轻人的生猛、愤怒与彷徨 | 全娱乐

作者丨王珊珊
全文共 5150 字,阅读大约需要 11 分钟
2014年,北京林业大学大二学生刘家辉负能量爆棚。他不停咳嗽,查出来是肺结核,不得不乖乖休学整整一年。“大家都往前走,只有我一个人躺在家里,什么都做不了。”
刘家辉无所事事的时候,瞎玩合成器解闷,某天,一段充满侵略性的电音旋律突然从脑海中蹦出——他感觉“很对”,兴奋感支撑着,在接下来的三小时内,写完了整首歌的框架。
6年之后,在综艺《乐队的夏天》里,刘家辉担任主唱的白皮书乐队首次亮相,选的就是这首名为《老鼠》的歌。这支年轻的乐队寂寂无名,自我介绍唯一的记忆点是,“在一次比赛里,曾经被后海大鲨鱼的付菡评为倒数第一”——但接下来他们把舞台炸了,拿到当晚仅次于达达乐队的第二名,打败了后海大鲨鱼,这是综艺节目喜闻乐见的黑马逆袭故事。
刺猬乐队的子健是当晚嘉宾,站起来夸他们的音乐有种“建筑美”,段落与段落之间棱角分明,玩得很用脑子。汪峰给《老鼠》写了篇336个字的表扬小作文,形容这是一支“刺客式的”乐队。编剧史航也激动了:“白皮书乐队可以啊。刘家辉这嗓子,这劲头儿,都是鲁的本钱。草!197票。”刘家辉戴着眼镜,看起来是斯文、清瘦的理工男,一上台就眼神睥睨——大家于是都想起了早年间的“窦仙儿”窦唯。
最简洁也最到位的评价,还要属一位网友总结的三个关键词:生猛、劈头盖脸、大好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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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高兴,我没有答案

大好青年素来痛恨遮遮掩掩,求的就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发泄。三个线条模糊的黑衣人,带着白色笑脸面具,头顶上写着行歪歪扭扭、地动山摇的大字——“我不高兴”。这是白皮书第一张专辑的封面。

一共9首歌,各有各的怒火中烧。《老鼠》讽刺着那些不可见光的人和垃圾桶一样的社会:“他们赤裸的来到我的身旁/没有一丝羞愧或者是苦恼/脚踩着尸首或者心怀着鬼胎。” 《Falling》的意象里,人们纷纷掉下海里,掉下地面,掉下地狱,恐惧而无助。所有歌曲都是年轻新鲜的,但也是带着一丝血味的,不愿限于私人生活的小情小调,而充斥着对于意识、政治、真相等宏大命题的隐喻。

这张专辑发行于2018年,但大部分歌都和《老鼠》一样,创作于刘家辉的大学阶段。他形容当时自己每天的状态,是个“认真的愤青”——“我那时候每天都气得不行,有时候去上课,偷偷玩会手机,看了几条社会新闻,气到手发抖,一上午就这么气过去了。中午吃顿饭,下午好不容易开心会,又看到个什么事,又开始气。”在刘家辉的眼里,大学校园里歌舞升平,与世界的残忍真相形成反讽。某天他与同学们喝完酒回来,凌晨三、四点钟,看到一个清洁工人倚在垃圾袋上睡觉。类似的场面总是能触动他的怜悯和义愤填膺。

专辑最后一首歌叫《浮世录》,唱腔低沉而不容置疑,为弱势群体呐喊:“为什么工作了一天的保洁阿姨只能依靠在垃圾堆里休息/为什么高楼大厦下的工人半夜只能坐在麦当劳里暗自神伤/为什么医院的那个小偷要偷走那个老人最后的救命钱……啊/这个世界变得怎么了/啊/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

刘家辉自己的成长经历中,也曾经遭遇过不公平的待遇。一开始,他不是悲观的人,天性里带着自信和笃定,用他自己的话,小时候是个“阳光大直男”,默认“老子走到哪天下第一”。但从高中开始,他的世界变得黑暗而压抑——因为一位“非常阴暗的班主任”。这个老师希望学生都服从专制管理,把学生当成下属,每天和学生勾心斗角。刘家辉很倔,老师尤其看他不顺眼,每天都想着法治他,挖苦打击都是常态,还会发动同学去监视他。至今提起来,刘家辉也无法抹去恨意:“如果我现在穿越回去,第一件事就要拿椅子抽他,把他打得头破血流。这个人就是个人渣,他教会了我怎么去对付小人,怎么去看领导脸色。高中以后我就变成一个腹黑的人,大学也好久没有缓过劲来。”

大二休学,刘家辉感到自己彻底坠入了情绪低谷。事实是“穿越回去复仇”只能发生于想象之中,社会新闻源源不断地报道,所有这一切都不会因为刘家辉的情绪波动而改变。好在,他还能写歌——就像所有那些被音乐拯救的年轻人一样,他把对世界的不满都转换成旋律。

那一年里,如果说《老鼠》是一次狂风暴雨般的释放,另一首未收录于专辑的《生》,则拥有截然不同的气质,带来起死回生的自我疗愈。

动机依然来自一次灵光乍现:灰暗的房间,刘家辉一个人散漫地弹着琴,突然有一束金色的阳光,从窗帘缝里射进来,照在琴键上。这一幕美好得宛如电影场景,心底的阴霾仿佛都被瞬间驱散。刘家辉尝试唱了几句词,整段副歌一下子流淌了出来。《生》拥有恢弘的意象,昂扬的音色:“看见山/趟过河/听见雨/在唏嘘着/感受生命/是如此渺小/像石碑夹缝中生的那棵草/穷其力量。”

“很奇怪,《生》写完了以后,我整个人豁然开朗了很多,转变几乎是一瞬间的。可能就是触底反弹了,当你感觉身体精神全部都垮了,突然一束光照进来,就好像老天给你提了个醒——喂,可以起来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看社会新闻就气得发抖的状态。”

他开始反思,之前作为大学生,未曾真正融入社会之中:“我写那些社会问题,更多的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或者说站在制高点,愤怒地攻击外界。”他现在又长大了几岁,见识了更多的人,做了更多的事,想法已经有所改变:“等到你真的融入更深了,当局者迷,那就跳出来,多看看自己的生活状态,看一些能看清的事情。”

当刘家辉平静下来,开始探索内心更丰富的感受。2019年底,刘家辉在巡演路途中,写了一首新歌《清河》。在乐夏的第三场表演,他临时决定换掉《我不高兴》里的《Crystal Night》——即使那首歌更炸更燃,或许能帮助白皮书赢得比赛——而改唱连编曲都未完成的《清河》。因为对于刘家辉,温柔的《清河》更符合他当时当刻的心境,也更能表达他这两年对生活的理解。他住在北京海淀北五环之外,无论是去演出、去念书、去打工,都会路过美丽的清河。就像所有在这座城市里忙碌生活的人们一样,他在那里开心过,彷徨过,也无奈过。“清河就像家一样,能够承载我的种种情绪。”

不过,回过头来,刘家辉依然相信愤怒有其价值所在:“我看到九连真人的采访,他们说的特别好——我们提出问题,但我们没法给出答案。”年轻人想不明白,但是唱出来了,“可能就会有更多的人,会去帮我们想答案”。

关于“老鼠”的意象到底指谁,欠揍的人渣,还是苟活的自己?刘家辉想把解读空间留给听众:“如果我不讲,可能会促使你们去思考生活中的人和事。如果我讲出来了,你们的思考结束了,这个歌的意义,我的意义,就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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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对象找一个就行了,搞乐队要搞三四个

一开始,刘家辉写了很多歌,但很难找到欣赏自己的观众——甚至也找不到志同道合的伙伴。他曾经兴致勃勃地把《老鼠》拿给当时的乐队乐手们听,结果遭到3个人的共同抵制:你这个不行,太实验了,没人喜欢听。
他的解决方式是:“我毅然决然地坚持了自己的道路,把他们三个全开了。”接着数了数:“第一波人技术不行,开掉。第二波人审美不行,开掉。第三波人,态度非常不正经,再开掉。”他无奈地调侃:“找对象找一个就行了,搞乐队你要搞三四个。”
直到2017年,刘家辉在网上认识了鼓手虫子,“我们是网络情缘一线牵”。
虫子有一头蓬松自由的羊毛卷,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与世无争。她说自己挺内向,如果朋友聚会有陌生人存在,就会变得很安静。但如果跟虫子聊起音乐,你就知道这姑娘内心也有另一个世界——她的最爱是“德国战车“,那是一支冷酷如野兽般的德国重金属乐队。
虫子曾经在西安玩过很多乐队,最后都不了了之。她跑到云南待了一阵,在酒吧里干活,日子一天天过去,“心里还是挺不甘心,会觉得这辈子真的就这样了吗?还是想要去做一支乐队,能有一点点名气,排练的时候,有人会专门为了你来看。”于是她决定来北京,再试一试。
当她谈起鼓时满是喜爱,甚至有种浓浓的依恋:“我觉得我是一个挺自卑的人,从小生活得乱七八糟,可能平时别人也不太会注意到我。鼓是一个永远在那里等我的朋友,它永远会在那个地方,只要我不说离开它,它永远在那儿。我可以坐在那,不说话,心里很稳,用鼓的声音去带动所有的情绪。”
鼓不会辜负虫子,只要她拼命努力练习,就能感受到进步的喜悦。《乐队的夏天》第一次排练,音响总监金少刚对虫子说:你不错。金少刚在圈内人称“少爷”,是北京奥运会开幕仪式的音响总工程。虫子在淘汰的时候哭了:“哭不是因为遗憾,是因为很开心,我们做到了,而且比我们想的更好。”
去年加入白皮书的贝斯手卢子健,与虫子有相似的自我评价,“从小就超级不自信”。他认真地分析原因:“你要说自卑的根源,我觉得有可能是我从小学喜欢那姑娘,一直到大学,都没追上。”
卢子健的笑容看起来慵懒而随和,大咧咧地瘫坐在沙发上,没喊他说话的时候,干脆就躺平了。他在school酒吧看到白皮书的演出,正是他想要的“能燥起来的乐队”,主动提出想加入。刘家辉忍不住跟虫子嘀咕:“这个人靠谱嘛?”结果,“没想到老卢非常靠谱”。
老卢玩乐队的时间就更久了。他2009年从北师大毕业后,搞了无数支乐队,没有一支搞出名堂。“回家就挨骂,所以也不回家,天天赖在北京呆着。”但是他玩得挺开心:“因为能跟乐队一块黏黏糊糊的,找回小时候那种疯玩的快乐。”我让他说说都干过什么疯狂的事,他笑了:“太多了,就不一一列举了。”刘家辉插嘴:“列举了也不能写,你要写的话,你这个工作也保不住了,你也得来玩玩摇滚了。”
三个人聚在一起。刘家辉说虫子很细腻,教会他感性的力量;而老卢的善意能让人卸下防备,“他比我更热情,对大家更珍惜”。老卢今年36岁,但没啥当大哥的自觉:“我感觉我还是他俩小弟呢!”不过他下句话又立刻换了辈分:“当然有时候我是老刘的父亲。”——刘家辉迅速地回复一个字:“滚。”
卢子健、刘家辉、虫子  摄影师: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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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敢借钱买新效果器了

2019年10月,网友“追寻渡鸦”在网易云音乐上,为自己发现的“宝藏乐队”鸣不平:“一个人从江西来武汉看白皮书,离开场还有8分钟,小小的吧台和不多的几张座椅空了很多位置。总有一天,你们会发现这个乐队有多牛逼,等着!”

有好几次,刘家辉都想彻底放弃玩乐队算了。他当然舍不得舞台上的快感,如果状态好:“只要一上台,整个人就会变得特别亢奋,血都往脑子里冲,我就高潮了,就像一头被放出来的野兽。”但如果有时候,Live House只站了零星的几个人,气氛还是会降到冰点。

没有名气,没有观众,也就没有收入。都不要说支撑生活开销了,玩音乐本身也是件费钱的事。刘家辉曾经兼职送外卖,一节音乐课200元,他做骑手一天能赚七八十。为此他不得不忍受写字楼里脾气暴躁的顾客,餐送早了5分钟,都要挨一顿痛骂。《乐队的夏天》改编赛里,《骑上我心爱的小摩托》就来源于这段经历。今年上半年,由于疫情的影响,白皮书已经大半年没有演出,三个人都欠着债。虫子和卢子健靠教小朋友乐器谋生。刘家辉本来已经准备好去外企当码农,赚钱养音乐。

无论如何,白皮书一直在想办法走得更远,抓住每个登台的机会,抓住每一场比赛的机会,草莓音乐节、东海音乐节,再到《乐队的夏天》的新人选拔赛,都拿到了冠军,并最终凭此被选上综艺。刘家辉承认,与过去那些苦苦熬出头的前辈相比,新人们算是赶上了好时候,“如今年轻的乐队有更多的途径,光乐队的综艺就六七个,每个城市都有 Live House。”

其实白皮书也吃过亏,签过一个“傻逼公司”,没有任何合理的规划,最后公司倒闭了。他也尝试过和丢莱卡、小王等新乐队,共同组成“盲区合作社”,试图互帮互助共渡难关,后来也淡出了。《乐队的夏天》之后不久,白皮书签约了太合音乐。刘家辉对此欣然接受:“我觉得商业化一定是好的,会带来稳定的支出和收入。”

白皮书乐队的微博粉丝涨到了4万,或许听起来还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数字,但已经意味着一个充满希望的转折点。老粉丝“追寻渡鸦”会很欣慰听到这个新消息:白皮书现在不愁卖票了。他们要趁热办一场《我不高兴》全国巡演,从9月演到12月,一口气跑18个城市。开售没多久,很多站就被抢光了。刘家辉在微博写道:“到现在还觉得有点不真实。”

老卢高兴得有点儿“飘”了:“我现在都敢借钱去买新的效果器了。你知道吗?以前我只能天天看咸鱼,怎么还没人卖这个东西。”

不过,相比刘家辉和卢子健,虫子的态度保留了一些犹豫。她曾经有过疲惫而麻木的状态,也担心着太过密集的演出会重蹈覆辙:“如果在台上没有办法亢奋开心,就会感觉像是在酒吧干活了,我很怕那样的状态。”说到底,音乐和乐队都太珍贵了,所以小心翼翼:“这在我心里是很重要的东西,我不希望有一天这让我变得不快乐。所以要找办法来保护我心里面的东西。”

虫子目前找到的办法,是继续依赖她那“永远的朋友”——继续好好打鼓吧。

刘家辉也想过这个问题,他的答案是:“如果能达到我想要的终点,可以有一些不快乐。”

卢子健、虫子、刘家辉  摄影师: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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