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小说】江歌《水族箱》(上)
【作者简介】江彬如,笔名江歌,教师,有随笔、报告文学、中短篇小说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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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整整过了零时,郦雅才把第二天要穿戴的衣饰准备消停。
半夜起来小解,依然不见丈夫的身影。这样的日子长了,郦雅先是痛恨,接着是习惯。现在呢,反而有一种窃窃的欢喜了。
从卫生间回到卧室,郦雅突然没有睡意。她索性拧亮床头灯,双手一撑,坐了起来。对面墙壁那一长溜儿色彩别致的穿戴,又一古脑儿地挤进她的双眼,叫她不由自主地再次一一欣赏了它们一遍。
此时,她在竭力想象,当这一长溜儿的东西明天独具匠心地安排在她身体的各个部位后,在明天的某一时刻,在某一地点,确切地说,在欧亚帝都的某个角落,与西文君不期而遇,他定然是十二分的惊喜。
这——才是她满心憧憬的东西。
一个星期前,郦雅他们这帮还在老根据地Z县混事的同学,几乎同时接到了已在成都混得人模狗样的张斐的电话:请他们于本周星期日参加他夫妇俩在王子大酒店举行的新居乔迁宴会。
以前听西文君说,他家住在欧亚帝都,以为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住宅区。现在听了同学诸君的议论,才知道那不是一般工薪族所能消受得起的地方。听到诸同学一声声叹息,郦雅对西文君的爱慕里,又多了一层景仰。
和西文君相比,邵稚云这个人,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倒霉蛋了。一个四十五岁的大男人,没妻没家,就连自己一个十八岁的女儿也不肯认他。就算他有一副赖看的身坯子,有一身蛮力,可此时的首都北京城,也要请他快快走人。
这是2003年的早春,正是北京城非典肆虐的时候。
郦雅跟几个同学一走进小区,他们的眼睛就被这里的景致粘住了。弯曲有致的甬道,参差有序的名贵树种,色彩各异的鲜花。假山,喷泉,游泳池,健身场,更有那步履从容,谦谦有礼的男男女女,穿行其间。绿荫下,甬道旁,偶尔还有稀稀落落供行人小憩的形状各异的坐椅。主人张斐见来宾对这里的景致有了兴趣,就招呼大伙儿说:“诸位诸位,我看大伙儿也有些倦了,大家不妨先在这里歇歇,待会儿再进寒舍啊。”说完,就跟玩魔术一样,手指一响,一个年轻的服务生出现了。只见他手举托盘,将一杯杯红酒送到了每个人面前。
郦雅取了一杯,轻轻抿了一点手里那色彩诱人的液体,感觉爽口极了。再抬头望望,不远处的一棵粉红似霞的紫荆花树旁,还有一个秋千在清风里晃悠。她是一个向来追求诺漫蒂克的人,就对着那棵紫荆花树走去,双脚轻轻一跃,坐上了那藤编的秋千。
“今天的天气真好!”
郦雅正低着头慢吞吞地享受手里的红酒,却有这么一种熟悉的声音传进她的耳膜。这声音宛如天簌,早在三年前就穿透了她的心扉。随着这声音送过来的湿热气息,无数次让她的心灵颤动、陶醉。她怎能忘却这种声音呢?除非叫她去死,死后还要把她化成灰。否则,她是无法忘记的!
她抬眼一看,果然是他。“西文君——”差一点她就叫出了声。
见他身边还有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妇人,她忙不跌地换了称呼:“贾西文——”
对面那男子寻声望来,陡然看见是她,身子一个激灵,如遇电击一般。可是,一瞬之间他又镇静过来,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和身边那妇人并排起来往前走。郦雅懵了,搞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当他没听见,不由得再加大音量,朝他叫道:“贾西文——”
这下,他停下脚步,对郦雅说道:“对不起,女士,我不认识你。”说完,就转身随那妇人走了。
郦雅被他搞得一头雾水,耳边又飘来一句:“神经病女人。”接下来,就是那个曾经无数次陶醉过她的声音和那个妇人混在一起的嬉笑。这声音成了晴空里的一道惊雷,把郦雅的脑袋劈成了两半,双眼一黑,栽倒在地。
(二)
近来,韩红姐也迷上了舞厅。
在Z县,韩红姐也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人物。
三年前,她和丈夫所在的工作单位几乎同时宣告破产。夫妇俩就干起了倒腾假酒的营生,倒也狠狠地赚了一笔。没过两年,他们就有了自己的铺面。看到滚滚而来的钞票,他们更有了甩开膀子再捞一把的念头,谁知就在这时,警察就找上门来了。想到家里还有老人和孩子,男人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进了局子。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是,男人前脚刚进班房,女人就跟他离了婚。离婚后的韩红姐先是把两个老人送进了敬老院,然后又把她分得的两间铺面卖了,再用这些钱买来三辆加长大货车。利用她以前的人脉,雇了司机,搞上了货运。
凭了她的干劲和狠劲,生意的运作也算得上滑溜。每个月下来,除去一切开支,净收入最坏也不下五位数。这在Z县人眼里,那是绝对的老板了。
这样,韩红姐的闲时间就多了。没过多久,她就喜欢上了逛街,美容,还有吸烟。
经过一阵艰难的打磨,她总算看到了自己的劣势:毕竟是五十岁的人啦!刚染过的头发不久就会冒出白根儿;脸上的皱纹呢,不管使多么细致的粉也填不平;即使用进口的塑身内衣,也遮掩不住滚圆的腰身。但有钱跟没钱比,就是不一样。自从她开始吃的用的穿的讲究高档以后,跟她玩儿的人也多了,说出来的话也好听。不管男男女女,在她面前都是美女长美女短的呼来唤去,人也变得自信了。于是就有人夸她:“姐,我看你人你真是个韩红呐!富贵,大气,可有气质哟!”
“是吗?我的岁数可比韩红大咯”她自然也看电视的,也知道这是人们拿她和当红歌星韩红作比。
“大一点算啥,我看你比她还有气质呐!”
“好啊,那我就是韩红姐啦。”
韩红姐之名源自于此。
韩红姐也是个人间凡人。也是个单身女人,可眼下的她,最盼是有一个和她能够说知心话的人。比如夜间失眠的困扰,落寞时的苦闷,寂寥时的哀愁……所有这一切,她只有把它们装在心里,在夜阑人静的当儿,倚枕嗟叹。在一次牌局的间歇,无意中听牌友说跳舞挺好玩,于是乎,她也有了试试看的念头。
(三)
韩红姐第一次舞厅,整个心儿都叫里面的气氛给抓住了。一对对男女衣着讲究,五彩斑斓的灯光变幻摇曳,流光溢彩。抬眼望去,这里的男人是那样的多情,女人是这般的迷人。每当音乐响起的时候,一个个男人就会从卡座上起立,走到自己心仪的女士面前,像西方的绅士一样,弯腰九十度的鞠躬行礼,然后再邀请对方与之共舞。韩红姐的心里就在想:要是我也能被一个先生邀请,和他们一样,翩然共舞,那该有多美啊!可是,她从来没有跳过舞,当然也不会跳舞,整个人就像做贼似的,缩在光线最暗的一角。这样自然是为了自己,好不让人来邀她。万一被人邀了,自己又不会跳,那样岂不丢人。可她又渴望有人来邀请她。她想,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啊!整整一个晚上,她就这样一会儿想这,一会儿想那,把自己搞得怪紧张的。但她希望被邀请,渴望跳舞的念头还是站了上风。于是,她的一个特写镜头就出来了,两眼盯着跳动的人们,缩了身子坐在卡座上,一双脚在地面擦来划去,不停地模仿舞者的动作。这幅特写固然很是滑稽,可有谁会去关注这个昏暗中的一团黑影呢?
接连几个晚上,韩红姐都继续着自己的特写。渐渐地,她的目光就被一对璧人牵住了。之所以她确定这是一对璧人,是根据他们的舞技,他们的相貌,他们的穿戴气质年龄等等等等,都是无可挑剔,匹配相当的。
而且,每一曲终了,他们又相互扶手,步履款款,回到原来的座位上。面前的几案上摆有饮品和小食品。那男的总是把饮料递到那女士手里,或与她同饮,或看着她饮。在那女士放下饮料杯的时候,男的就把食品袋移到她面前,盯了她的脸,说:“味道挺不错的,尝尝看,郦雅。”
这时,这个叫郦雅的女子就伸起兰花指,再用拇指和中指从袋子里轻轻地夹出一粒,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一番。待咽进肚里后,她又把袋子移到男的面前,看了他,一脸含笑地来一句“味道挺别致的,西文君,要来一粒吗?”
这样的一对好让人羡慕呀!我要是那个女人,肯定要幸福死了。韩红姐真的是在羡慕人家啊,渴望被邀请的念想,就像一个正在加气的气球,在她心里越胀越大。于是,那双脚,在地面上比来划去的,更殷勤了。
可她哪里知道,舞场还是一个很会伤人的地方啊!
郦雅醒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正睡在成都市人民医院的住院部。在她竭力支走了守在她身边的同学后的一瞬间,猛的把被子一拉,蒙了头,抽开闸门,让汹涌的泪水肆意咆哮。就这样,抽抽咽咽地哭了一个多小时,整个人也累了,倦了。再看看手机上的时间,离晚饭时间也差不多了。又想到大伙儿聚一次也不容易,自己的心里再憋屈,也不能败了大家的兴致。于是,她又鼓励自己穿衣下床,洗脸补妆。
郦雅到时,其他客人基本上到齐了,她只好拣了个极靠边的位子坐下。她的身边还立有一个高大的柱子,要是不细致一点的话,根本看不出她坐在这里。
主人张斐除请了老家的一帮要好的同学外,还请了业界友人,同时被邀请的,还有贾西文夫妇。
就像郦雅不知道张斐和贾西文是邻居一样,贾西文也不知道张斐跟郦雅是同学。
当时贾西文得了张斐的邀请,热忱地表示届时一定前来祝贺。谁知过了几天才知道,这一天又是另一个重要的日子——他儿子未来的岳父岳母,约请他夫妇俩正式见面。临行前,贾西文再三向张斐一家表示歉意。张斐知道事情的原委后,又真诚地安慰他,儿子的事是头等大事,马虎不得。如果晚上能够回来,敬请晚上光临,他晚上还有一场聚会。贾西文夫妇立即表示晚上一定赶回来,奉上迟到的祝贺。
从未来的儿媳家里出来,却在自家楼下的甬道上意外地看到了郦雅。这倒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
不错,他和郦雅也有眷恋情深的时候。那是因为他身在Z县,离开了家这个温暖的巢。现在,他已经回到了他倾其一生的积蓄,在省城买来的高级住宅里面,回到了相伴了他三十年,始终对他体贴入微的老伴身边,他是不需要那个还对他意乱情迷的名叫郦雅的女人了,甚至已经开始对她讨厌了。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为了情人间一点小小的摩擦(就算他们是情人吧,他们前夜在造爱好,确实有一点点小口角),她竟然打上家门来,这和街头巷尾那些靠色相生存的女人,又有多少区别。想到这些,他又后悔自己以前在跟她缠绵时,告诉了自己现在的住址。当时不过是随便说说的,没想到她竟派上了用场。现在他唯一的做法就是,躲。这不仅仅是眼不见心不烦的问题,最主要的是怕引来一场麻烦。
正当韩红姐的一双脚停止在地面摩挲的时候,一个男人从对面走到了她的面前,对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韩红姐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又惊又喜,嘴上却说了一句“我不会跳的。”
那男人立即接道:“没什么,我会教你的。”
其实,韩红姐老早就心痒痒的,想尝试着跳一曲了,苦于没有机会,只得把这个念头压在心里。眼前,有这么好的机会,就斗胆上了。
音乐声起,她也学着其他女士的样子,把手递给男伴。那男人抓了她的手,领她滑进了舞池。那男人手里领她舞着,嘴上也及时给她提示,什么左转,两圈;右转,也是两圈。弓步,下腰。对,箭步,抬腿。经过男人的一阵引领,提示和鼓励,再加上她本人这些日子的观摩,一个曲子总算凑合下来了。这是一曲探戈舞,也是交谊舞里面难度最大的一种舞了。既然这一曲都挺过来了,接下来那人带她跳的什么三步曲,四步曲,她也就勉强应付过去了。
在他们两人跳完第四只曲子的时候,舞会就结束了。
这个晚上,韩红姐特别的兴奋。回到家里,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有了头晚上一个甜甜的睡眠,第二天的韩红姐精神特别好。吃过晚饭,把自己描画了一番的她又早早地到了舞厅。碰巧的是,她刚找个位置坐下,发现昨晚那人也坐在那里。就这样,两人转进了舞池,开始舞动起来。也许是她还在初学的紧张状态,一只曲子还没进行到一半,她就踩了领她的这个男人好几脚,尤其是最后这一脚,踩得特狠。那人倒像没有在意,可她自己却没有兴致再跳下去了,就低低的说了一句:“实在不好意思,不跳了吧。”嘴上这么说,脚也跟着停了下来。那人却没有停下来,而是依着应该的节拍,继续和她舞下去。一边舞,一边对她说:“这东西没啥神秘的,只要你肯练,就没有跳不好的道理。有我在,你就大起胆子地跳,我一要保护你的安全,二会维护你的形象。”听了这几句话,韩红姐既感动,又得到了鼓舞,脚下的步子也就有些定准了,一只曲子呢,好歹也算把它拖下来了。接下来,那人又接连领了她三曲。说来也怪,不管是什么曲子,只要那人稍加暗示,韩红姐就能顺了他的导示,配合起来,三曲下来,见她有些累意,那人就把她送回了坐位,嘴里还说了一句:“你歇会儿,我另外去请人。”
韩红姐目光随了他的方向,见他果然邀请了一个白衣白裙女子,旋转的七彩灯没叫她看清那女子的面孔,但那时髦的发型,袅娜的体态和娴熟的舞动,足以堪称此等场合里的佼佼者。看他们那天衣无缝的默契和水到渠成的技巧,韩红姐仿佛在欣赏电视里“舞林大会“的表演。不光她是这样,连卡座四周坐满的人,也站了起来;原先跳着的,也停了下来,看他俩的舞蹈。一曲下来,真的个把她看呆了。然而,叫她意想不到的是,那人竟又来到她的面前,邀她跳舞。目睹了刚才那精彩的一幕,韩红姐竟有些受宠若惊,倏的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把一双手交给对方。他一点儿也没有韩红姐那样的激动,随便地说了这样的话:“这东西好比纸糊的灯笼,一点就破。只要你认真学,会起来也不难。你看我一个装卸工人,不也照样可以往好的跳。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等会儿我给你留个电话。”韩红姐连连叫好,忙不迭地掏出手机,输入了对方的号码。对方又补充了一句;“我叫邵稚云,耳朵邵,幼稚的稚,云雾的云。”现在的韩红姐已经明白,交谊舞这东西,看似简单,要跳好却难。眼下有么好的一个老师要主动教她,真是天大的好事啊!回到家里,韩红姐除开昨晚一样的兴奋外,又有了新的疑问。这个叫邵稚云的人,到底是哪路神仙呢?(未完待续)
顾问:朱鹰 邹开歧
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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