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丘专栏(230) | 王娟：雪夜访戴 / 开普饭

沈丘专栏主编 / 露白（鹿斌）

沈丘专栏副主编 / 张杰民刘彩珍王倩倩

文：王娟 / 图：堆糖

一千五百多年前，东晋时代，有一琅琊王氏，家世显赫、门户兴旺，各类人才，层出不穷。庞大的王氏家族与皇族、谢氏高门都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根深叶茂，枝粗茎壮，始终领导着上流社会的风潮时尚，把握着当时整个社会的文化走向。其杰出人物王羲之，以书法著称，所撰《兰亭集序》，成为“天下第一行书”，影响深远。

王羲之共有七子，龙生九子各个不同，王羲之的七个儿子也是性格迥异，各有千秋。且不论他人，给人印象最深最鲜明的，当数特立独行放荡不羁恃才傲物的第五子王徽之，字子猷者。子猷书法仅次于弟子敬献之，然而比他书法更瞠目世人的，是他那惊世骇俗的行为作派。无论是滑稽可笑，令人跌破眼镜的目瞪口呆之事，还是让人忍俊不禁，啧啧称赞的口呆目瞪之事，王子猷在同时代的名士之中，当数一数二，其中“雪夜访戴”的故事更是脍炙人口。

一日，王子猷所隐居的会稽山阴，也就是现在的浙江绍兴，下了一场难得的大雪，搓棉扯絮般的雪花瞬间覆盖大地，琼堆玉砌。下雪的天，总能让文人雅士心灵澄澈、情思高妙，想吟诗、想喝酒、想烹茶、想踏雪寻梅。一个人的诗、酒、茶、花固然能自得清享，但也有些儿单调孤芳，需得约三两知已好友，温酒煮茶、围炉絮话、吟诗作对、折梅问雪，这样的情调和氛围才不辜负冬之恩赐，雪之惠顾。既便是普通的俗人，下雪的天，也能使其心境明阔，心情怡悦，抛却凡尘杂念。下雪的天，总是纯洁美好的，不仅世界，还有人心。

漫天雪花纷扬，犹如春风送暖，吹得梨花空中绽，“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王子猷庭院中的翠竹不堪雪重，发出脆响，惊醒了梦中人。子猷一觉醒来，但见雪光透过窗户，室内一片澄明。推窗望外，夜空无尘，雪色如银，天幕雪帘，无限美景尽在眼底摇曳。

子猷失了困，如此雪夜，如此琼光玉色，立时撩拨了家学渊源深厚的士家子弟的诗酒豪性、文思雅兴。他干脆不睡了，起身、穿衣、唤小厮温酒、打开大门，望着漫天若梨花瓣似白羽毛如玉蝴蝶般的飞雪，胸怀大慰，举杯畅饮。对着雪景饮酒，别有诗意，也多浪漫。精灵般的雪花好像知晓不眠人的情怀，也来助兴，纷纷随风跃进酒杯，化作丝丝清凉入了炽热的肺腑。有诗无酒不销魂，有酒无诗俗了人。酒味诗韵，本是一家，此情此景，不吟诗不足以展现作为名士的风采，于是，他吟起了左思的《招隐诗》：

“经始东山庐，果下自成榛。

前有寒泉井，聊可莹心神。

峭茜青葱间，竹柏得其真。

弱叶栖霜雪，飞荣流余津。

爵服无常玩，好恶有屈伸。

结绶生缠牵，弹冠去埃尘。

惠连非吾屈，首阳非吾仁。

相与观所尚，逍遥撰良辰。”

不晓得子猷会不会舞剑，酒醺诗浓耳热之际，倘若再执一柄长剑，在皑皑飞雪中，挥剑如虹，气吞山河；人若游龙，豪气干云。配以诗佐以酒舞以剑，方不辜负如此良辰美景青竹院。

前头已说过，一个人的诗酒茶花太过于孤芳单调，需得与友契合，同赏同乐，滋味才更绵长。于是，正独自喝酒吟诗赏雪的他，突然想起了隐居在剡县的好友戴安道，想着与他若能闲话西窗，此情此景共享，才是真正不负美景良夜。

话说这戴某人，名逵，字安道，出生于东晋一个士族官僚家庭，他的祖父、父亲都在朝廷里做过大官，有一定的名望。戴安道却淡泊名利，一生隐居不愿做官。（从这点来看，和子猷何其相似。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戴安道当时住在剡县，也就是今天的浙江省嵊州市，离子猷所居住的山阴县大约有50公里的路程。根据当时的地理位置和交通条件，王子猷需得乘船花费一整夜的时间，才可能从山阴县行至嵊州市。而山阴、剡县以及剡溪的沿途两岸，历来是风景秀丽的旅游胜地。

性情狂狷的王子猷想到这儿，立马行动起来，他携带一小厮，揣坛陈年美酒，戴锦帽，著貂裘，踏雪出门，扬长而去。裹挟北风的凛洌，采漫天雪花的纯洁，断然前行。虽不及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踌躇满志和得意，却也有其自身无拘无束的率直可爱。

出山阴，经镜湖，入剡溪，南下剡县，便是今夜的行程。登船入江，子猷兴致正浓，自是不舍得舱中卧眠，他华服玉带，翩然立于舟头，手执酒杯，轻声吟哦。雪色朦胧中，这一幕如梦似幻，如诗似画，茫茫苍苍天地间，青竹般秀逸的男子，衣袂飘飘，如风花之婉转，雪月之空清，更多了几分潇洒出尘的味道。

他静观江景，空山静谧，江水淙淙，江面因风皱起，片片飞雪落入水中，旋即消失不见。两岸青山连绵，山峰为雪白头，船在瑟瑟寒风中，顺流而下。

今夜的景，在子猷眼里，山是山，水是水，雪更是雪。且伴诗吟、美酒、清风、冷月、灯火，世界万物，白雪装点，清素简洁。且吟且饮且行，一路诗兴一路风景。天地是那个绝妙天地，银装素裹，冰肌玉骨，犹如童话世界。人是那个自信风流、不滞于物、不拘礼节的人，犹如世外飞仙。子猷以意念为笔，以茫茫大地为纸，以莹莹白雪为墨，天马行空、纵横肆意书写着惊世骇俗的一页。这份洒脱，这份任性，这份旷达，今世又有谁人能做到？

此时的戴安道，不知是正在高枕而卧，睡梦里辜负着雪，还是心有灵犀，感应到了子猷会登门造访，温好酒烹好茶折一枝后院的梅花点缀西窗前，弹一支《高山流水》曲迎接他的到来？

一路曲折前行，终至黎明，东方的天空现出了红霞，漫天的飞雪悄悄收敛，和风旭日替代了寒风残雪。明亮的太阳光将大地照射得更加炫目，玉雪冰清，江山更加多娇！

戴安道的家就在不远，弃船登岸，步行不多，既到戴家，叩响朋友的门，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随后俩人便可于西窗之下，温酒煮茶，围炉絮话，道别后的思念，叙今日重逢的喜悦。间或安道鼓琴，子猷挥毫，一对挚友暖酒花窗前，笑谈红尘千百怨；吟诗水云间，细品浮生日月闲。何等惬意和超然！

然，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子猷在船只即将靠岸的那一刻，冲着戴安道家的方向，躬身深深一揖，朗声道：“子猷今夜沐雪来过，安道吾兄安好？不扰清修，就此别过！”随后，令船夫掉转船头，原道返回。船夫和小厮大是不解，询之，子猷微微一笑，拂袖钻进了船舱：“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诧异乎？惊奇乎？瘾过足了，兴致发挥淋漓尽致了，酒劲诗情也消失了，扭头便走了，来时的初衷呢？访友的心愿呢？就这样了了？就这样了了！

这等任性与狂放、潇洒与旷达，不禁让后人啧叹：真性情也！

其实，踏雪而来的初衷，便是一份赠礼，一份深情。当有人触景而想起你，便值得欣慰。何况又迎风冒雪，涉千山万水而来，虽未叩响随时会为他敞开的门，但这每一相思便千里命架的情谊，足以胜过见面时的寒暄问候及千言万语。“何必见戴？”的坦坦之言，似无情却又无限深情。相见争如不见，深情却似无情。

或许之后的某一天，戴安道知晓了子猷此夜的经历，必是不足为奇，不以为怪，只淡淡一笑道：吾料其会来，亦知其会如此做。我们是不是也能恍然明白，通达领悟，亦不足为奇，不以为怪了？

头顶三寸雪，人间惊鸿客。子猷的雪夜访戴，如飞鸿踏雪一般，去又回，江水和白雪掩盖了往返的踪影痕迹，却掩盖不了比他书法更吸引世人的这浓墨重彩的雪夜一行。这夜的雪，浪漫唯美，静静地下在他一个人的世界里，胜过千百年来所有关于雪的故事。

而今，风流蕴藉的名士早已随风作古，那一场雪夜访戴的故事，却在历史上留下了永远的佳话，也让我们有幸触摸了解到那个生性高傲、卓荦不羁、诗酒风流的可爱形象。

鲜衣怒马的贵族子弟不去做官，或放浪形骸，不拘礼法；或隐居遁世，植桑种田；或寄情山水，喝酒纵歌。贫家儿郎竭其一生追逐的高官厚禄，在他们眼里犹如草芥，烈火烹油，繁华似锦的生活他们一出生便能拥有，自然不觉得难得和珍贵。富足的生活，交游的名士大儒，视野的宽拓，社会风尚的熏染，不觉间形成了士族子弟们荒诞不拘，放任奔流的性格，做出了一桩桩一件件与世俗与礼法格格不入的事情。

这一切，来源于那个刮着奇异之风的年代，也是有着“魏晋风骨”之称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