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唱戏的不疯,大概唱不好;看戏的不傻,也看不好”
今日推送文章原题《梁漱溟谈戏剧》,出自商务印书馆1942年版《朝话》,作者为梁漱溟(1893-1988),是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爱国民主人士,主要研究人生问题和社会问题,现代新儒家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有“中国最后一位大儒家”之称。他的一生著述颇丰,存有《中国文化要义》、《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唯识述义》、《中国人》、《读书与做人》与《人心与人生》等作品。
梁漱溟(1893-1988)
我对于戏剧所知甚少,没有什么研究,不过我有我的戏剧观。记得俗语上有两句话,很足以说明戏剧:“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这两句话很好。我虽然不会唱戏,可是在我想,若是在唱戏的时候,没有疯子的味道,大概是不会唱得很好;看戏的不傻,也一定不会看得很好。戏剧最大的特征,即在能使人情绪发扬鼓舞,忘怀一切,别人的讪笑他全不管。有意的忘还不成,连忘的意思都没有,那才真可即于化境了。
能入化境,这是人的生命顶活泼的时候。化是什么?化就是生命与宇宙的合一,不分家,没彼此,这真是人生最理想的境界。因此想到我所了解的中国圣人,他们的生命,大概常是可与天地宇宙合一,不分彼此,没有计较之念的。所谓“仁者浑然与物同体”者是。这时心里是廓然大公的,生命是流畅活泼自然自得的,能这个样子便是圣人。由唱戏说到圣人,似乎有些不伦不类,其实其中是有些相通的地方。人之所以不同于其他动物者,也就是人类的最大长处,即在其头脑能冷静;头脑能冷静才能分别计算,这就是理智。但人类之最大危险亦正在此,即在其心理上易流于阴冷。在人情世故利害得失上易有许多计较,化一切生活为手段,不能当下得到满足。譬如我讲话,假使觉得这是我的职务,不得不如是应付,固然很不好;即使希望大家叫好,而拿讲话作手段,这也是在当下不能满足,而一个危险。
心眼多、爱计算的人,就惯会化一切生活为手段,他的情绪常是被压抑而不能发扬出来,他的生命常是不活泼,而阴冷、涩滞。这个危险常随着人类进化而机会愈多,更容易发见。反过来说,譬如野蛮人,他们的生命却常是发扬的,情绪常是冲动的。越文明越是不疯不傻,但也正是一个危险。所以据我推想,戏剧怕是越到将来越需要的,需要它来调剂人的生活,培养人的心情。
在这里我还可以加说一句话——就是礼乐。我所了解中国的礼乐,仿佛就是唱戏;将人都放在戏中去唱大戏,唱完了戏还完全不知道是在唱戏。我对戏剧是看重歌剧,不重话剧。话剧离我所说的意思远,因其理智分数多过于情感分数,情绪发扬之意少,与生活太接近,太现实。我觉得艺术就是离现实远的意思,太现实便无所谓艺术了。戏剧在西洋多话剧,在中国旧日以歌剧为多,其中恐怕也是这个关系——西洋理智发达,中国情感发达。
在我从没有看见过一个满意的戏剧。我对文学艺术之类老用不上心去;可是在我心中常存一个意思,就是觉得这里面藏着很多有意义的东西,值得欣赏。记得在北京开始提倡戏剧最力的,是办北京《晨报》的蒲伯英先生,他曾创办一个人艺戏剧专校(现在山东省立剧院院长王泊生即当时学生)。我常惦记着想去看他们做的究竟如何,希望着他们或会做得好。后来在这学校将停办的前几天,公演一次,我曾去看,剧名《阔人的孝道》,我看后仍是觉得不能满足。还有俄国的旅行剧团到北平,《晨报》很替他们鼓吹,我尝找了一个空闲,同张竟生先生去看过一次。剧是歌剧,剧情是描述一件古代皇宫中的故事。看过几幕,我觉得非走不可,因其粗野讨厌得简直不堪入目。我很愿意有暇能到各处看一下,到底有否我心中理想的戏剧。
(《朝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