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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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树

纪蕾

2021.6.20

父亲树

——谨以此文献给每一个伟大的父亲

纪蕾

你是在车上等我，还是跟我一起进去转转？朋友打开车门问我。我有午睡的习惯，午饭过后，常常需要眯上一觉才能提起精神。这个时间点儿，我整个人开始慵懒犯困。我低头看着脚上，今早出门才换上的一双崭新的白袜子和白帆布鞋，更是不想进去施工现场。朋友马上看穿了我心思，接着解释着，昨天这里刚下过一场大雨，不是你想象的尘灰飞扬。你看，上面还有空气污染检测仪。行了，别整天在家闭门造车了，应该多体验生活，写的文字才可能真实有感。她把手伸向我，我不情愿地被她拉扯着走进她新接手的建筑工地。迎面是拔地而起的三栋主体接近竣工的高楼，下面绿色密目网像爬山虎浓荫了外墙。覆盖着楼顶的蓝色密目网撑起一片蓝天。电梯上、窗洞口、平台处有许多黄色的、蓝色的上上下下、或隐或现移动的花朵。

朋友戴好安全帽上去12号楼查看施工进展，这一片规模宏大的小区，分三期建设，第一期14栋小高层。我等在下面，倚靠着一段加气砖垒成的“小长城”的转角。仰头喝完手里的康师傅冰红茶，准备找个垃圾收集处丢掉空瓶子。突然一辆电动平板车嗖地窜过来，稳稳地停在我面前。车上下来一个60岁左右的男人，戴着一顶黄色安全帽，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迷彩服，外面套着醒目马甲。一双同样的迷彩橡胶底鞋，已经辨别不出初始的颜色，却能看见大脚趾处指甲盖子补充在鞋面的醒目位置。像他这身装扮，就足以证明他是打零工的身份。工地不为他们这类零工人员提供工作服，他们只是在工期紧急的情况下，临时招来补充用工缺口的。一般都是不管吃住，一天200元至300元工资。这类挣日工的大都是没有技术，靠出卖体力的大龄男人和中年妇女。他客气地打着手势让我让开，用我半懂不懂的方言告诉我这里危险，他要搬运我身后的“小长城”，让我到那边空旷的地方更安全。我一边感谢一边退后。我好奇他怎么搬运走这段“小长城”。

这种砖是通过高温蒸压设备工艺生产的加气混凝土砌块，是混凝土砖中较轻的一种，4块或5块砖顶一块粘土砖重。自重降低40%以上。内部结构像面包一样，分布着大量的封闭气孔，吸音性能好，可量身定造。原材料可选择河沙、粉煤灰、矿砂等，废物利用，有利环保。可以制作成墙砌块、保温块、压面板、楼板、墙板和保温管等，建筑上这种新型建筑材料不可多得。这种加气块形成坯体后，需要经切割机的切割，纵向切割，横向切割达到建筑时所需要的不同尺寸。“小长城”上的加气砖每块重量约10公斤，搬起来时也就是相当于一只手拎着一桶5公斤色拉油。对于眼前这个男工来说，倒也不是什么重活。困难的是这“小长城”的高度足有他的两个身高。他踩上平板车的车帮上，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伸出双手吃力地把高处的一块加气砖挪到边缘，垫上去肩头，贴着右侧的脸扛起。然后再降低身子，颤颤巍巍，蹲在车帮上，最后移到平板车上，轻轻侧身把砖块放好。每一个动作看上去很是吃力。我有些质疑他的年龄和体力，走上去搭话，这种加气砖不是很轻吗？你怎么搬动起来这么吃力呢！他搓了搓手上沾的灰沫。争辩说，昨天刚下过大雨，每块加气砖都吸满雨水，少说也有20公斤。摞起的又太高，单靠手掌力量，根本抬不起。我一时哑然了，我联想到一大袋子面粉扛上肩头，在平地上都还需要一只手支撑着腰，一只手托着。何况，他站在窄小的车帮上，难怪他腿发抖。我忘记这种加气砖出色的吸水率。我看着他关节突兀如树根一样的手，手背上几处沟壑，淤堵着泥灰，左手还有一处裂口张着嘴，笑容很狰狞。怎么不戴上一副手套？他说，天天干这个，一副手套便宜也得一块五，稍不留神就磨破口子，也戴不了几天。贵的要好几块，干活还得注意，坏了很是心疼。我是个临时工，消费品都得自己买。一天光吃饭也得20元。如果不把紧钱花，一个月剩不了多少，不如省下这钱。他蹭着手掌上一个个年轮似的老茧，抓握了几下像一个大叉子的手，又站上去搬动第二块。这次他用上身抵住，沿着砖墙平行下移，落到肚子的位置，双手抱起。

我想起重庆卫视“谢谢你来了”。其中一期节目里是一个儿子感谢做建筑工的父亲，那个父亲吃了一年多的白开水馒头，给儿子凑齐了120多平米的房子的首付。当时主持人涂磊说，为啥不买小一点呀，换成小点儿的不就压力小了吗？至少可以少吃好几个月白开水馒头。父亲面带微笑地说，还是愿意自己吃苦受累让孩子住得更舒服些。父亲继续说，还有一次，在国外承建电厂工程。因为工期有要求，不允许工人中途回家。所以，施工现场的人都是拼了命地加班加点干活，好多挣钱，早点回家。偶遇糟糕天气，只能停工休息。其中，有一个40多岁的钢筋工，给我留下的印象至今很是深刻。他一次次要求替班、加班。打扫厨房、厕所、清理现场建筑垃圾。恨不得一天24小时都在挣钱。我底下也偷偷打听过他的情况，以为是家庭有特殊困难。可是一起干活的人都说他家庭条件不错。一个儿子在读大学，一半年就该毕业参加工作了，一个女儿还在读小学。父母身体健康，老婆也在家门口服装厂打工。他就是钻钱眼里了！歇个一天半晌能要他命。你是没有看到他的规划图，那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每天干了几个小时活，挣到手多少钱，需要到什么时间必须攒够多少钱，儿子结婚成家摆多少桌酒席，匹配上什么档次的饭菜及烟酒。要给新娘多少彩礼，装修什么规格的婚房。他都要落实在每一天的工作量上了。怪不得不喊累，不叫困。这大概就是每一个做父亲的人都背负着的一项庞大工程。

我抬头看见施工电梯上我朋友又在向上移动，红色的安全帽似一朵鲜艳夺目红花。经常陪着朋友来施工现场，很少跟着上去查看。首先是不懂得，没有兴趣，其次是心有抵触和恐惧。主体楼层里面没有清除干净的建筑垃圾会弄脏我的衣服，绊到我的脚。密密麻麻搭建的脚手架比我头上的安全帽更坚硬。缠缠绕绕的铁丝会在我弯腰捡帽子的时候趁机抓住我的长头发。地板门窗洞口探出来的木屑也会伸手拦住我半天。我招惹不起他们，我很想看到白色的花朵。但朋友告知我，只有在开工剪彩或竣工庆贺的时刻。我走过去看紧挨着11号楼为降尘安装的灰色喷雾器，好像一片乌云在360度喷洒雨雾。地上安置的黄色储灰罐吱吱呀呀练着唱词。再走近一点，就可以看到五颜六色的布条塞满模板缝隙，在漏洞口露出的头头尾尾还在不停招手示意。

我原路返回“小长城”的时候，竟然发现有了登上城墙的台阶。劳动者真是无穷智慧，我踩着错落有序的加气砖阶梯攀上城墙。站在上面看周边。运砖人搬运起来也方便多了，只见他抱起一块看似很沉重的砖块平稳地走下阶梯，我不知道他搬运了几趟，只见他汗液如灰浆沿着脸颊上的条纹流下，进入他衣领的敞开处。他这会的动作十分娴熟，一会儿贴着城墙背起一块，一会儿迎上去抱起一块，前胸后背都是灰浆。我劝他悠着点干活，他放下砖块的时候几乎是躺倒和半跪下的姿势，这些都不是他这个年龄可以承受的。问他有孩子没有，他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细小无神的眼睛一下子敞亮了。儿子研究生毕业后在省会安家落户，住着大房子。是机关单位的公务员，风不刮，日不晒，坐在办公室就能挣好多钱。他的大孙子读了最好的学校，还会弹钢琴。说起这些，他仿佛打了鸡血，体力片刻复原。搬运的脚步更快了，来来回回更有劲儿了。我数着他运砖的次数，每车都有二十多块。一天下来怎么也得搬运一千多块。我想起一次登小土山，第二天竟然腿脚酸痛的走不了道儿。那年我才刚而立之年。他搬运这一天砖下来又会是怎样的感受呢！第二天，他肯定也不会歇班。

这天气真是多变，刚才还好好的天，突然就起风了。基座和支撑绳锚杆、拉锚绳、死死地拉扯被风掀起沙粒堆上的五彩布。五彩布高高地飘在半空，像航船升起的风帆。运砖人迎着大风运砖块的背影像是一个纤夫！后面还跟着我的父亲，跟着无数个纤夫一样把孩子拉到幸福港湾的父亲。

我的眼睛被风吹进了沙子，难受得流泪。我想起运砖人说的那句话，趁着身子骨还行，抓紧时间多干几年，早早帮儿子还清房贷，这样以后他就没有压力了。儿子可以请假多回来看看，我也可以跟着他一起去大城市认认家门。

其实，很多孩子因为自己的父亲工作低下而引以为耻，从不肯在外介绍自己的父亲。在自己风风光光的工作、锦衣玉食的生活背后，拥有的一切都来源于一个无能的父亲。别人都说一个家庭没有孩子就没指望，还有人说孩子能给父母支撑，让他们挺起腰。可是，他们的腰都累折了，却忘记自己有孩子。一生都过着一个钢镚也要掰开几瓣花的日子。每每说到这里，年幼的儿子会天真的问，他们都有功夫吗？我说，他们都是天天咬紧牙，使劲儿，再使劲儿，用上全身气力，练就了一身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的真功夫。

作家北夫曾在他的《父亲树》题记里写道“父亲是一棵树，威武挺拔一举苍穹。粗壮的干，厚实的皮，透出应有的沧桑和倔强。遮天蔽日的树冠，给树下的鸟、树下的草，笼罩一个安宁的世界。秋来，为每一棵果核刻写上生命坚韧的密码。叶如一枚枚金扇飘落，大气之美从天而降”。

我为此汗颜，我感觉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读懂过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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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作者：纪蕾，女。成安县作家协会副秘书长，作品有多篇见诸各类媒体，现供职于河北省邯郸市成安县委党史研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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