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克勤:林黛玉、婴宁——永恒的笑靥和泪珠
在中国古典小说人物画廊之中,有一位“笑”的精灵,有一位“泪”的化身,她们都褒有永恒的魅力,让历代读者赞赏不已,又嗟叹不已。她们分别是“中国短篇小说之王”《聊斋志异》里《婴宁》的主人公婴宁和“长篇小说之冠”《红楼梦》里的女主人公林黛玉。正如“聊斋红楼,一短一长,千古流传,万世流芳”一样,婴宁、黛玉,一笑一哭,璀灿晶莹,永恒不朽。
陈晓旭饰演林黛玉
本文从“笑”与“哭”的角度,试着综合分析她们面对爱情表白的不同态度和悲剧命运,立足于文本,进行比较研究,以使读者加深认识其形象的特征,理解传统女性的生存困境,以及作家们的艺术匠心。
一、爱情表白:
婴宁“笑”与林黛玉“哭”
中国传统讲究“男女授受不亲”,陌生异性之间几乎没有相见、交往的机会。男女要结婚,必须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天经地义的。传统社会禁止男女自由恋爱,这就形成了中国古人羞于谈情、怯于说爱的特性。青年男女在偶然的场所,如庙观、春社,一见钟情,往往只能眉目传情,暗送秋波,若要捅破那一层纸,须费尽千辛万苦,要经历许多坎坷波折。例如元杂剧《西厢记》崔莺莺“闹简”、“赖简”,以至于张生相思得病,形销骨立,几欲死去。才子佳人小说也往往如此。
中国古代男女,明媒正娶之后,进入婚姻状态。爱情对于他们来说相当于奢侈品。卓文君私奔司马相如,红拂夜奔李靖,因为敢于“犯禁”,从而成为千古佳话,也不断遭人非议。男女在妓院狎邪时有可能产生爱情,唐传奇《霍小玉传》、明拟话本《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等描写即是。
《婴宁》连环画封面
但是,这种男女私情是被排除在正统社会之外得不到社会承认的,而且,他们的交往起初带有财色交易的商业性质,爱情是后来培养的,已无须进行艰难的爱情表白。俗云:万事开头难。在缺乏男女社交的国度里,难得遇合,尤难在开头的爱情表白。这需要恋爱男女极大的勇气和超常的智慧。
同样,对于小说创作者来说,也需要费尽思量,辛苦斟酌。爱情表白的刹那间所激起的绚丽火花,如触电般让一对有情人销魂摄魄,刻骨铭心,它会照亮人的一生。要把它真切描写出来,相当难。婴宁“笑”对情痴王子服的爱情表白,林黛玉“哭”对情种贾宝玉的爱情表白,无疑在这两方面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使《婴宁》和《红楼梦》成为爱情文学的典范篇章。
婴宁爱笑,作者蒲松龄写她笑得满篇灿烂。婴宁笑得最富神韵莫过于“园中笑语”这一场景。婴宁正攀在树头玩耍,看见王子服走来,“狂笑欲堕……且下且笑,不能自止”。王生扶住她,“阴捘其腕”,她“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王生拿出藏于袖中的她上元节时丢下的一枝梅花来,婴宁说:“枯矣。何留之?”并问:“存之何意?”王生曾为她相思得病今儿辗转寻来,就大胆地表达了他的爱慕之情,“以示相爱不忘也”。
婴宁似乎听不懂,说王生离去时让仆人折一大捆花送给他。王生于是进一步表白:“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婴宁觉得他说的“爱”含义模糊,就说我们本来是亲戚,“爱何待言”,爱是自然的。王生只好细致说明:“我所谓爱,非瓜葛(亲戚)之爱,乃夫妻之爱。”
《婴宁》连环画封面
这就是真正的爱情表白了。婴宁问二者“有以异乎?”她仍不满足于这种笼统的爱情表白。王生回答:“夜共枕席耳。”此时,王生的爱情表白完全显露无遗,爱情的成功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只要婴宁的一句话或一个动作即可。
作者的描写如春笋之壳层层剥落,把爱情表白推向极点,似乎达到无法再写的地步,但他的笔力却如同《老残游记》里白妞的唱功:声音能上万仞之高又能盘旋而下,余音绕梁。他写婴宁“俯思良久”,却说出了一句天籁之音:“我不惯与生人睡。”顿生峰回路转之妙趣。恰在此时,“婢潜至,生惶恐遁去”。
这一场精彩的爱情表白,生动地刻画了男女主人公的形象。王子服是情痴,性格直率;婴宁貌似“呆痴”,实为“谐黠”。她的一个个问句,诱导王生彻底倾泄出他的满腔爱情;婴宁在爱情到来时,充分享受其甜蜜,仍不忘捉弄一下情郎。她的聪明让人无法想象。
段和敏绘黛玉读书
就是这样一个聪慧的女子,一见王生“注目”忘神,就能发觉“个儿郎目灼灼似贼”,并“遗花地上”,看似无意,实乃有心;而且当着王生的面对母亲说:“大哥欲我共寝”,弄得他“大窘”,她“微笑”,她是知道母亲“聋聩”,听不到的;结婚后,王生“以其憨痴,恐泄漏房中隐事”,但她“不肯道一语”。这些情节都说明婴宁并不憨痴。
林黛玉爱哭,因为她原为“还泪”而生。前身绛珠仙草,因受到神瑛侍者(贾宝玉前身)的甘露灌溉,修成女体。得知神瑛侍者下凡,她说:“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哭泣流泪成了林黛玉的天性。
作者曹雪芹写她哭,写得整部小说泪海汪洋。林黛玉哭得最哀婉凄美莫过于第二十七回“埋香冢飞燕泣残红”。芒种节祭饯花神,众姐妹在大观园内尽情玩耍,唯有她一人在山坡的花冢旁掩埋落花,贾宝玉意外撞见,他“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行数落着,哭得好不伤感”。黛玉边哭边诉,如怨如慕,“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梅兰芳《黛玉葬花》剧照
宝玉听到这些哭诉,“不觉恸倒山坡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他想到黛玉花颜月貌,将来无可寻觅,宁不叫人心碎肠断!黛玉悲泣《葬花吟》,宝玉哀听《葬花吟》,两人都深切地感受到时光不再、生命流逝的悲哀,两人心意息息相通。婴宁的笑,须让王生见证;黛玉的悲泣,也须让宝玉感同身受。
林黛玉哭的根源是因为和贾宝玉的爱情。两小无猜,长期自由交往而结下的知己之爱,在长大成人后,面临着爱情表白、欲订终身的考验。但他们的爱情在欢笑的气氛中是基本不表达的。
第十九回“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宝黛共卧一张床,无拘无束地咯肢挠痒、讲笑话,笑声不断,其乐融融。两人亲密无间,却不涉及悄悄情话。在欢乐的环境中,贾宝玉即使表白爱情,也不能成功。
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在三月的一天,宝黛共坐在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的一块石头上读《西厢记》,两人不时笑语,氛围是优美欢畅的。宝玉借用《西厢记》中的语句试探地向林黛玉表白自己的爱慕:“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城倾国的貌’。”黛玉一听,“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马上指责宝玉,说他学了混帐话来欺负她,要告诉舅舅舅母去,吓得宝玉连忙告饶。少女的矜持以及寄人篱下的自我保护意识使黛玉不让宝玉把爱情表白进行下去。这就显示出林黛玉和婴宁的区别来。
韩敏绘黛玉葬花图
贾宝玉和王子服一样,都是“情痴情种”,有机会对所爱的人表白爱情,他们是乐意和主动的。但是,婴宁生活在“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的“桃花源”式的绝境,没有沾染丁点礼法的气息,她是大自然的女儿,“从容于礼法之外,”因此,她面对意中人的爱情表白时,毫无忸怩做作,甚至带有顽皮的意味;场面欢快热烈,富于喜剧性。
而林黛玉是大家闺秀,生活在锦衣玉食的大家族内,即使她从小没有接受严格的传统社会对女性的教育(因母亲早死,父亲教她读书认字,“假充养子之意”),但是四周的礼俗势必对她有潜移默化的熏染影响,因此,要她坦然笑对意中人的爱情表白是不可能的,即使内心渴望,表面也会故作恼怒,掩饰回避。
打一个比方,林黛玉如同《西厢记》里的崔莺莺,婴宁则好比《闹樊楼多情周胜仙》里的周胜仙。她们的差别在于有无受传统礼法的影响。不过,就同样较少受到传统礼法影响的婴宁和周胜仙而言,周胜仙较多世俗的泼辣,婴宁则较多自然的纯真;就同样深受礼法世俗熏陶的林黛玉和崔莺莺而言,在灵与肉的冲突中,林黛玉更重灵性,她是一个纯粹的诗人。
李震坚绘黛玉葬花图
对于林黛玉这样的千金小姐来说,和意中人进行爱情表白是相当困难的。他们欲盖弥障,欲言又止,明似吵架,暗递心曲。由于这种传情不直白明了,所以误会连连,一波三折,非一次即能成功。宝黛的爱情表白就是这样。在这些闪烁其辞的表白中,林黛玉经常是以泪洗面,呕气哭泣。
第二十回“林黛玉俏语谑娇音”,她听说贾宝玉曾在薛宝钗那里,发了醋意,说起死来,宝玉急了也说“倒不如死了干净”。黛玉“只向窗前流泪”,“越发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宝玉忙上来悄悄表白:“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解释不会因为宝钗而疏远她。黛玉啐道:“我难道为叫你疏他?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也说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道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黛玉听了,低头一语不发,半日才说话,却转移了话题。这次爱情表白犹如蜻蜓点水,一闪而过。
第二十八回,宝玉听了黛玉的《葬花吟》,悲恸无比,看见她不理他,追上去说:“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个心,弄得有冤无处诉!”说着滴下眼泪来。黛玉“也不觉滴下泪来,低头不语”。后来虽然消除了误会,但这番话只是爱情表白的擦边球,仅隔靴搔痒而已。
关良绘黛玉葬花图
第二十九回“痴情女情重愈斟情”,因为张道士欲要给宝玉提亲,宝黛心里都不痛快,两人暗中试探,“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以至闹到宝玉摔玉砸玉,黛玉用剪刀铰玉穗子,伤心地大哭起来。听到贾母说“不是冤家不聚头”的俗语,两人“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头细嚼此话的滋味,都不觉潸然泣下。虽不曾会面,然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却不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这次爱的表白却以吵闹呕气的形式曲折进行。
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黛玉旁听了宝玉对史湘云称赞自己为知己的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宝玉出门看见她流泪,禁不住抬起手来替她拭泪,并表白要她放心。黛玉怔了半天,说不明白“放心”这话的意思。宝玉绕着口令说:“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觉得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只怔怔地望着宝玉,“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宝玉拉她还要说明白,黛玉说:“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黛玉获悉了宝玉的爱意,含蓄、矜持的她可惜不能让他把爱情彻底倾诉,宝玉后面说的话“好妹妹……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可惜黛玉没能亲耳听到。
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宝玉挨了父亲的毒打,黛玉去探望,宝玉看见她“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忙安慰她,黛玉“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地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懂了她的意思,誓不变心,说:“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这番爱的表白言少意赅,两人心意完全融通了。之后,宝玉送给黛玉旧帕子,黛玉接受了他的定情之物。曹雪芹不厌其烦地、穷形尽相地描写这一场爱情表白,表现出高度的写实主义艺术成就。
傅小石绘黛玉葬花图
通过以上对婴宁、林黛玉接受爱情表白情形的梳理,可以看出两者有许多不同。婴宁“笑”对情郎,愿意一次听透、听够情郎的爱情表白,显示出她的自然大方,未沾染丝毫礼法的气息,她好像山野里生长的一株“笑矣乎”花草;黛玉“哭”对情郎,多次曲折反复地和情郎进行爱的交流,显示出她的矜持孤傲,深受礼法的熏染,她好像淤泥里生长的一朵洁白的莲花。
婴宁接受爱情,呈现出汉乐府民歌《上邪》示爱所展现的彻底痛快;黛玉面对爱情,仿佛如《诗经·关雎》抒情所显露的含蓄委婉。婴宁表现的是“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的气度,黛玉则表现为“发乎情,止乎礼义”的情操。婴宁身上更多地体现了道家天人合一的思想,黛玉则颇有儒家克己复礼的倾向。
蒲松龄写婴宁“笑”对爱情表白,具有浪漫性,表现出浓厚的喜剧气氛;曹雪芹写黛玉“哭”对爱情表白,具有写实性,表现出浓郁的悲剧气息。从爱情表白这一角度看,真所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恋爱方式,爱情是说不尽的主题;蒲松龄和曹雪芹都成功地描写出不同情境中男女的恋爱,《婴宁》和《红楼梦》在爱情表白的描写方面各有千秋,相映成趣。
邮票《婴宁》
但是,两者的相同点也十分明显。两种爱情表白都符合中国人传统的方式:男主动女被动,王子服、贾宝玉大胆地表白,婴宁和林黛玉相应地接受。在两种爱情表白中,男女双方都是处于平等的地位,都是真挚地进行爱情交流,都是真性情的自然流露,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两性相恋是双方自己的事情,是在共同承担爱的幸福和责任。
这和《聊斋志异》中《王桂庵》的求爱男女之间不平等完全不同,王桂庵向芸娘投金钏示爱是对女性人格的污辱,而婴宁和黛玉都是作为平等的人来接受男性的求爱的。婴宁和黛玉都具有独立的人格,作为传统社会中的女性她们都敢于接受自由恋爱,从而成为古代爱情文学中的经典形象。
二、悲剧命运:
婴宁“哭”与林黛玉“笑”
一个人的常态出现了反常、异常,一般来说这个人的生活可能出现了重大变化,命运出现了重大波折。以“笑”为常态的婴宁“矢不复笑”,甚至一夕“零涕”“哽咽”;以“哭”为主要特点的林黛玉已经不再流出一滴眼泪,在任何人面前,都以“笑”相对,两者都说明了这一事实。
杨玉芳手绘聊斋婴宁盘
婴宁可谓爱笑,小说写她“笑容可掬”、“笑语自去”、“含笑”、“嗤嗤笑”、“笑不可遏”、“忍笑而立”、“大笑”、“狂笑”、“微笑”、“浓笑不顾”、“孜孜憨笑”、“笑处嫣然”、“笑极不能俯仰”……短短的文章里,她笑了25次。婴宁充分展现她的笑靥,表现了她生活的无拘无束,她性格的爽朗自然。
小说最后写她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这里似乎暗示出,婴宁爱笑,是因为她褒有一颗不受世俗污染的本真纯洁的童心,正如其母所评价的“呆痴裁如婴儿”,这正是作者给她取名“婴宁”的寓意。
本来具有赤子之心的婴宁却“不复笑”,“终不笑”了,她的生活发生了极大的改变。她已经随王生离开“桃花源”式的家,嫁到了熙熙攘攘的人世间。纷纷扰扰而又井然有序的世俗生活对婴宁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婆母的忧怒诃责,奴婢因过错遭鞭楚,心灵空间的狭仄险恶(王生怕她憨痴,泄漏房中隐事,但婴宁“不肯道一语”,暗写有人爱管闲事),再加上“西人子”的狭邪淫荡,逐渐使婴宁感受到人情世故的炎凉,感受到名分节义的重要。婆母严厉地教训婴宁:“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设鹘突官宰,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人罔不笑,但须有时。”
正是生活境遇的改变,加上生活的挫折,婴宁“由是竟不复笑”了。一个“竟”字,透露出作者对婴宁从此损其自然的深切遗憾和发自内心的慨叹。
《婴宁》连环画封面
一天晚上,婴宁突然对着王生哭泣,说出要迁亡母之坟与亡父合葬的请求。她此番举动,正如“异史氏”所云“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婴宁此“哭”,说明她已知道了人伦物理,标志着她已经由一个无忧无虑的“婴儿”长大成熟起来。进入了世俗社会,适应了世俗社会,从某种角度说,对婴宁是一件好事,她虽然缺失了“笑”,但她能更好地过日子。可是,失去婴儿之自然,这实在是令人惋惜的事情。
蒲松龄即对婴宁的命运变化表示惋惜,他在小说最后设计“不复笑”的婴宁生一子,“见人辄笑”,大有母风,是希望挽回、沿续婴宁天真烂漫的自然本性,表达作者对本真自然这一理想的追求。他假借“异史氏”表达他的看法:“若解语花,正嫌其作态耳。”矫情作态,没有童真本性,是作者嫌厌的。
婴宁融入世俗生活,“反笑为哭”,这种人生成熟是牺牲美好的人性为代价换来的,其实质是一种悲剧,如同桀傲不驯的孙悟空带上紧箍儿后成熟得中规中矩一样。作者更向往自由、自然。
婴宁的悲剧在现实社会中无法避免,“婴宁由一个浑沌未开、率性自然的少女,一变成为心存至性、态度庄肃、无笑无戚、从容应世的少妇。这个带逆折性的变化,是人类社会理想纯真与现实庸俗冲突的普遍永久的象征。”“《婴宁》是蒲松龄早在十七世纪对女性、进而对人类生存困境的一个文学发现。”(杜贵晨:《人类困境的永久象征——〈婴宁〉的文化解读》)“这个悲剧结局,表现了作者对现实认识的深刻精微,也反映了作者忧愤的深广。”(陈京龙:《〈婴宁〉的文化意蕴初探》)
《聊斋志异》手稿
林黛玉可谓善哭,小说写她“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第二十六回)黛玉这种“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哭法,是源于前身没有酬报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之恩,“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
在现实生活中,她为了爱情不知哭过多少次,流了多少眼泪。一个人的眼泪总有流干的时候,正如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听到的第三首曲子《枉凝眉》所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第四十九回黛玉拭泪对宝玉说:“近来我只觉得心酸,眼泪却象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眼泪流尽之后,会怎么样呢?黛玉的生命也就结束了,绛珠仙草的人间生活也走到尽头了。
为情而生的林黛玉在现实人生中追寻“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她和贾宝玉的知己之爱虽曾带给她许多安慰和欢乐,但一旦爱情的梦破灭,给她的戕害是致命的,她会为情而死。她和宝玉私自确立爱情关系后,她就期盼着能和他成就这一段姻缘。谁知现实无情,贾家为宝玉选择的媳妇是薛宝钗。黛玉的生命大厦失去了支柱,就轰然倒塌了。她的心死了,“哀莫大于心死”。流了一生眼泪的黛玉,眼泪流干了,此时的表情是什么呢?她反哭为笑了。
陈晓旭饰演林黛玉
第九十六回“泄机关颦儿迷本性”,林黛玉神情恍惚地走到贾母门口,心里稍微清醒点,她对搀扶她的紫鹃“笑”,不待她掀帘,自己掀起进去了。看见袭人,黛玉“笑”着问话;见到已经生病疯傻的宝玉,两个人互相对着“傻笑”。黛玉开口问:“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回答:“我为林姑娘病了!”这一问答揭开了事情真相:宝黛两人深深相爱!宝玉娶宝钗只是家长的安排。黛玉瞅着宝玉只管“笑”,她明白,自己和宝玉都无法违抗家长们的决定。紫鹃提醒她该回家休息了,“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黛玉说着,回身“笑”着出来了。
她“笑”着走向潇湘馆,快到门口了,突然“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后来,贾母来看她,黛玉说:“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就“微微一笑,把眼又闭上了”(第九十七回)。
她平静地拿火烧掉了与宝玉的定情物——帕子和她所有的诗稿。黛玉在世间已没有值得留恋的,她坦然“笑”对死亡。但临死之际,她牵挂的人还是宝玉,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宝玉,宝玉,你好……”(第九十八回)
改琦绘林黛玉像
“如果抛开曹雪芹原著所设计的黛玉去世的原因,单看写黛玉去世的这段文字,果真如有些红学家所说是出于高鹗之手,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说:高鹗可以当之无愧地跻身于文学大师的行列,在中国文学史上,还没有哪个作家能够把一个人物的死写得如此之好,如此令人感动。那八个‘笑’字,那一句‘宝玉,你好……’,不知令多少《红楼梦》的读者为之落泪。”(陈文新、余来明:《〈红楼梦〉悲剧人生》)
最后“苦绛珠魂归离恨天”,林黛玉一生自然是悲剧人生。她的青春年华好像鲜花一样随风凋零了,其间她承受着爱情的痛苦、命运的不幸,正如她的诗所写:“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婴宁的悲剧主要是指美好的人性被摧残、被腐蚀,她的灵性、个性和亮泽从此丧失殆尽了;黛玉的悲剧则更加明显、深广,人生中一切美好的容颜、青春、才华、爱情和生命都被彻底地摧毁了。
婴宁的“哭”,是庸俗生命的更生;黛玉的“笑”,是清洁生命的绝唱。在传统礼法社会里,女性要真正获得独立、自由、幸福的生活,几乎不可能。即使意中人对她们百般呵护,强大的世俗和礼法也会左右、干涉她们的幸福,她们的命运难免要落入“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处境。婴宁和林黛玉的悲剧命运都是这样造成的。
她们的生命悲剧,“都不仅是有女性解放的意义,而且是关于整个人类永远需要协调并为之付出沉重代价的个性与群体冲突的象征。这个困境是永久的,从而这个主题也是不朽的。” (杜贵晨:《人类困境的永久象征——〈婴宁〉的文化解读》)美好逝去,怎能不让人悲哀、痛心!
三、结语:
“哭”比“笑”丰厚、深刻
我们可以发现,婴宁“笑”时,总是和鲜花连在一起,“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执杏花一朵……含笑拈花而入”,真是“花面交相映”。这种描写如锦上添花,更加美伦美奂。婴宁“笑”时的动作是摘花,花朵的鲜艳,折到她的手里,映衬她的灿烂的笑靥,一个具有自然美的青春女子呼之若出。
剪纸林黛玉
林黛玉“哭”时,总是和落花连在一起,“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呜咽一声犹末了,落花满地鸟惊飞”,真是“泪眼问花花不语,暗红飞过秋千去”。这种描写如雪上加霜,更加愁容惨淡。黛玉“哭”时的动作是葬花,残红被埋入香冢,晶莹的泪珠滴入泥土,一个具有忧郁美的青春女子跃然纸上。
从对婴宁和林黛玉各自生命历程的描写来看,她们的“哭”比“笑”更能丰富人物形象的内含,也更能见出作者的匠心和艺术天才。婴宁“笑”的形象虽然生动、鲜活,但是她的“哭”却令人震撼,令人深思。如果作者不写她的“哭”,她的命运总是充满阳光,那么这个人物将会是一个肤浅的、“扁平人物”形象,少了丰厚和深刻之处。正是写她“反笑为哭”,婴宁成为“圆形人物”,才耐人寻味。婴宁的“哭”是她这个“笑”的精灵的点睛之笔,好像是“万绿丛中一点红”,令人瞩目。
同样,林黛玉绝望的“笑”也远不如她的“哭”深刻、多样。林黛玉的不朽形象正是她的“还泪”形象、她的“泣残红”形象、她“为知己一哭”的形象所奠定的。
黄均绘黛玉葬花
“哭”比“笑”好,因为“哭”的内含更丰厚、更深刻。正所谓“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韩愈:《荆潭裴均杨凭唱和诗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