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庆雨:云浮月桂雨潇潇——六儿忿(读金瓶说女人之三十)

王六儿原以为支走了丈夫,她和西门庆的关系会更加亲密。哪知道西门府里李瓶儿病重,接着又死了。西门庆是一心一意扑在李瓶儿身上,他办完了李瓶儿的丧事,又是没完没了地哭吊、发丧和酒宴。之后,西门庆就和名妓郑爱月勾搭上了,他们关系过从甚密,两人交往很是火热。

且西门庆通过郑爱月的指点,搭上了赫赫显贵的王招宣府里官家的娘子、招宣大人的遗孀林太太。

再之后,西门庆为官位升迁谢恩上了京城,回来后则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应酬,没完没了的迎来送往,天天的酒酣耳热,家门口不断的车水马龙,让这时候的西门庆大有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挂心的一种忙碌状态,他早把王六儿这个身份低微的外室丢到了九霄云外。这一抛闪,就是近大半年的时间。

王六儿依旧耐心地等着西门庆,这种等待与潘金莲当年急着嫁给西门庆,生怕西门庆不娶她的那种焦灼等待很不一样,王六儿怕的是失去这个权倾一方的霸主,使自己苦心建造的权利保护屏障消失。

随着时光的流逝,王六儿越发感到西门庆与自己已渐行渐远。王六儿不甘心,她不愿就这样不明就里地把一个硕大的势力给弄没了。

王六儿让在西门庆身边做贴身小厮的胞弟弟王经向西门庆转交了一包东西。西门庆打开一看,那里面“却是老婆剪下一柳黑臻臻光油油的青丝,用五色绒缠就的一个同心结托儿,用两根锦带儿栓着,做的十分细巧工夫;那一件是两个口的鸳鸯紫遍地金顺袋儿,都缉着回纹锦绣,里边盛着瓜穰儿。”(第七十九回)真是一件好精致的手工艺品。

清金瓶梅人物故事瓷屏

一个从来在内心里对西门庆不为情动的女人,对一个风月场上的老手摆出个深情款款的范儿,这难免会让人产生作呕的生理反应。不过,这招对西门庆很是灵光,他终于想起这个有些快被他遗忘了的外室。

西门庆拿着代表思念的信物,看了一阵子,才“满心欢喜”起来。西门庆并不相信王六儿对他有多么的深情厚谊,看着手中的物件,西门庆能想到的是某种感觉。王六儿送的这些东西里,那个做的很特别的“柄”的形状,勾起了西门庆对王六儿的感官冲动,这是他很久没有想起来的一种感觉了。

西门庆把那个淫器包“褪与袖中”,可是又“凝思”了起来。此时的西门庆,已自知体力不支、精神都有些不济的带病之人了,他是否还能再如旧日一般一振雄风,再展手段?这连西门庆自己的心里也没有底。但如果不去,不就等于说自己无情无义?又或是承认对女人的无能?而这两者都是西门庆所不能接受的。

西门庆明明就是个少义薄情之人,而此时又是个即将灯枯油尽之躯,可他却不愿意,也不敢于正视这一事实。相反,西门庆还自欺欺人地想回到从前,自以为仍旧很多情,仍旧很有征服力。笑笑生仅此一笔,就把人性的悖论情态,通过西门庆这一人物的言行体现得淋漓尽致。

西门庆强打起精神,依仗着壮阳药,又在王六儿身上再次体会了作为占有者的快乐感。

正所谓乐极生悲,竭尽全力施展性能力的西门庆,带着那一脑门子的酒,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被小厮们送进了潘金莲的房里。这一进去,西门庆便步上了漫漫黄泉路,再没有机会回首人间道了。

陈全胜绘《西门庆包占王六儿》

当王六儿听说西门庆死了,虽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想必她心中也会有些难过吧?因为,既做了有权势人的外室,那谋求的就是钱财和势力带来的利益。

王六儿甚至有过做西门庆小妾的梦想,可这一切都随着西门庆的死而宣告完结。所以,王六儿在心伤之余,“亦备了张祭桌,乔素打扮,坐轿子来,与西门庆烧纸。”(第八十回)

王六儿哪里知道西门府吴月娘已从小厮口中得知,西门庆发病的当晚就是与她在一起“吃酒”的。吴月娘对这个王六儿自是恨之入骨,视为寇仇。在西门庆死后的首七里,就把她弟弟王经给打发出府了。王六儿这次来祭奠西门庆,“在灵前摆下祭祀”,站了很久,可西门府里没一个有身份的人出来接待她,王六儿十分的难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好不尴尬。

那吴月娘听得小厮来报:“韩大婶来与爹上纸,在前边站了一日了,大舅使我来对娘说。”恨声便骂:“怪贼奴才,不与我走!还来甚么韩大婶,毴大婶,贼狗攮的养汉的淫妇,把人家弄的家败人亡,父南子北,夫逃妻散的,还来上甚么毴纸!” 吴月娘也不管这是自己的大哥,吴大舅让小厮传的话。

她这一顿没头没脑、滚滚而出的难听脏话,直骂得小厮安童不知所措。倒是吴大舅心里十分清楚,现在可是不能得罪韩道国和王六儿的。因为,韩道国在南边给西门庆做购货,手里攥着西门庆大把的银子和货物。

所以,吴大舅急忙进屋对吴月娘说:“姐姐,你怎么这等的,快休要舒口!自古人恶礼不恶。他男子汉领着咱偌多的本钱,你如何这等待人?好名儿难得,快休如此。你就不出去,教人说你不是。”

吴月娘听哥哥吴大舅说明,陪祭关系到韩家与西门家钱财得失,以及也与自己的名声有所关联,这才勉强让孟玉楼出面去陪祭。王六儿已然听到吴月娘的恶骂,心中也自知没趣,便在杯茶之后起身告辞,离开了她曾以为有可能进去的西门府。

带着被冷遇后的羞愤,怀着一腔的失望。王六儿感到自己对西门庆的付出与所得到的相比,还是很不划算的。因此,当韩道国从扬州运货回来的途中,听说了西门庆的死讯,赶紧买出了一千两银子的货物。

《韩道国拐财远遁》

回到家里便与妻子商议:“咱留下些,把一半与他如何?”王六儿道:“呸!你这傻才,这遭再休要傻了。如今他已是死了,这里无人,咱和他有甚瓜葛?不争你送与他一半,叫他招韶道儿,问你下落。不如一狠二狠,把他这一千两,咱顾了头口,拐了上东京,投奔咱孩儿那里,愁咱亲家太师爷府中,招放不下你我?”(第八十一回)

韩道国一听王六儿这话,倒畏惧起王六儿为人的狠毒劲儿。韩道国道:“丢下这房子,急切打发不出去,怎了?”很显然这是韩道国找的一个借口,他实在不想把西门庆的钱全部拐走。

王六儿则轻易地就把这借口给堵了回去:“你看没才料!何不叫将第二个来,留几两银子与他,就交他看守便了。等西门庆家人来寻你,只说东京咱孩儿叫了两口去了。莫不他七个头八个胆,敢往太师府中寻咱们去?就寻去,你我也不怕他。”

韩道国自知说服不了王六儿,只好和盘托出他心中的想法:“争奈我受大官人好处,怎好变心的,没天理了。”

连环画《包占王六儿》封面

王六儿可不管什么天理人情,她要的是实际利益:“自古有天理倒没饭吃哩!他占用着老娘,使他这几两银子不差甚么!想着他孝堂,我倒好意,备了一张插桌三牲,往他家烧纸。他家大老婆,那不贤良的淫妇,半日不出来,在屋里骂得我好讪的。我出又出不来,坐又坐不住。落后他第三个老婆出来陪我坐。我不去坐,坐轿子来家。想着他这个情儿,我也该使他这几两银子。”韩道国听完这番话,便同意了王六儿要拐财的计划,再不提那“天理”二字。

韩道国与王六儿这对夫妻,可称得上是人间绝配。笑笑生写韩道国这个人物的言行举止,处处表现出市井宵小所具有的行为特征,即大恶不敢为,小恶从不断,有点歪才,头脑精明,口舌利索,品格低俗。

韩道国与王六儿夫妇间之所以能够狼狈为奸,皆因他们俩的“三观”极为一致,由此导致了他们之间感情的深厚。自王六儿与西门庆之间发生了“输身”关系后,韩道国常问起王六儿的话题就是西门庆对她怎样?韩道国一方面放任妻子用身体为资本去换取钱权,另一方面对妻子又是加倍地温情和体贴,这种爱怜之情犹如对一架造币机的心爱一般。

佚名绘金瓶梅故事

以社会一般通行的伦理道德观念而论,韩道国绝对是个极其无耻的男人。他徒依裙带为生,不以为耻,反而心安理得。可如果详细看看王六儿和韩道国的家庭生活细节,他们之间却不无温情脉脉,满是温馨的感觉。

他们夫妇二人无话不谈,毫无秘密,心无间隔。他俩事事有商量,彼此常问候,相互多关怀。他们夫妻虽各自有自己的性伙伴,但这从不影响他们夫妻二人独处时,自然流出来的那种醇厚的温存和细腻的体贴。

韩道国与王六儿二人并不把传统意义上的家庭伦理道德观念,当作是他们自己的行为规范。他们只以现实利益的获取,物质实惠的得到作为他们自身价值追求的最大目标。他们都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市井生长的原生家庭环境,使他们的价值判断必是以赢取功利为基准,而不是也不能可是以崇尚道德为圭臬。

他们具有中国传统的家庭观念,他们二人都具有对家庭的巨大责任感,也很重视夫妻关系的维系。这在传统的专制时代,尤其在东方社会体系中,他们的家庭关系亦属十分罕见的,这是一种充满了人性多重矛盾的方面,但又能完全得到统一的关系,他们亦属于非常特别的家庭结构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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