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建昆:让裁缝来收边(《儒林外史》新读之八)

在《儒林外史》收笔之前,吴敬梓何以要添入无业的季遐年、卖菜及火纸筒子的王太、开当铺尔后卖茶教书的盖宽、当裁缝的荆元等四个“市井之徒”,来凑热闹?

他们虽然不是读书人,却有士子美德;写在《外史》末章,用来凭吊部分知识分子失落的品行。

清卧闲草堂刊本《儒林外史》

有人指出,“四客”暗寓“书、棋、画、琴”四艺,是古老的才艺,市井之民不为官禄权势地位而奔忙,反而保有文人应有的气格才情与风品。

这种说法,大抵是对的。但为了盖宽、荆元擅长的诗艺。“言志”是诗的本旨,盖宽借着报恩寺的游客少了,糖葫芦卖贵了,泰伯祠塌了,来说明世态炎凉、古风不再。

荆元则勤于生计,守着祖先的绝活,不埋怨世事,又弹得一手好琴,不直接“言志”,而以“歌咏言”,高山之情,白雪之音,亦足以慕圣效贤。

这个做裁缝的荆元,虽列“四客”之末,却能总承全书之旨。吴敬梓写他:五十多岁,在三山街开铺,朋友问他:“你既要做雅人,为什么还要做你这贵行?”

荆元答道:“我也不是要做雅人。也只为性情相近,故此时常学学。至于我们这个贱行,是祖先遗留下来的。难道读书、识字,做了裁缝就玷污了不成?------吃饱了饭,要弹琴、要写字,诸事都由我。又不贪图人的富贵,又不伺候人的颜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五十五回)

清同治甲戌齐省堂刊本《儒林外史》

冗长的一段告白,作者假托荆元之口,表明他依照本性,自然而为,绝非附庸风雅,更无矫俗干名之意。

荆元有个老朋友,住在南京城西清凉山背。于先生不读书,也不做生意,养了五个儿子,最长的四十多岁,小儿子也有二十多岁。率着孩子,浇灌二、三百亩田园。

有一日,荆元前往拜访,饮了好茶,老者夸耀说:“我们城西不比你城南,到处井泉都是吃得的。”荆元接着赞口:“古人动说桃源避世,我想起来,那里要什么桃源,只如老爹这样清闲自在,住在这样城市山林的所在,就是现在的活神仙了。”

作者增造了于老先生,仍然是他自己的影像。从描绘的情节中,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庄子抱瓮灌圃的老者,有逍遥自适的情怀。

故事中,又有城西净土、甘泉自涌的景色,西方极乐思想也隐约可得。

宝文阁刊本《儒林外史评》

至于老者教养五子,不是三字经中“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的翻版吗?幼子二十余,长子四十余,会不会暗含了孔子“志于学”以迄“四十而不惑”之见?融合三教之论,是作者的人生观,也是明、清以来文人学士执守的信仰。

书末最后一段情节,写道:“荆元抱琴入园,于老者坐在旁边,慢慢和了弦,弹起来,铿铿锵锵,声振林木,那些鸟雀闻之,都栖息枝间窃听。弹了一会,忽作变征的音,凄清宛转。于老者听到深奥之处,不觉凄然泪下。”

变征之音,当不是易水为别,慷慨陈词。而敬梓词中,感慨更深。词曰:“今已矣!把衣冠蝉蜕,濯足沧浪。无聊且酌霞觞,唤几个新知醉一场。共百年易过,底须愁闷;千秋事大,也费商量。江左烟霞,淮南耆旧,写入残编断肠。从今后,伴药炉经卷,自礼空王。”

民国间海左书局石印《足本大字全图儒林外史》

谁是新知?谁能长醉?生死如何?名节又如何?吴敬梓是抗议社会黑暗呢?还是反对科举制度戕害士子?

找个裁缝师谈谈吧,或许他们懂得天经地纬诸事,或许他们真能写小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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