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业:周强(学人风范系列之一)

周强(笔名周兆新)是北大中文系教授,是我接触的所有《三国演义》研究学者中待人最真诚的。

周兆新先生在澳门大学(摄于上世纪90年代)。

人文学者一般多少都有些脾气,但周先生为人热情、真诚,在人品上,对名利的淡薄上,在我所接触的学者中,绝对没有人可以和他相比,他已经去世了,但他对我的帮助我终生难忘!

我结识周先生是因为他两部专著。我开始研究《三国演义》版本,除前面提及的沈先生的《三国演义辞典》外,最先接触的就是周强先生的《三国演义考评》和《三国演义丛考》。前者是周先生的个人专著,后者是周先生主编的论文集。

这两本书都是研究《三国演义》的专著。我从小在北大长大,我父亲是心理系教授,我家住燕东园,有中文系教授浦江清、杨晦、游国恩、高名凯等老一辈学者都住在燕东园,我对北大教授还是比较了解,但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说过周强先生。

《三国演义考评》

这两本书对我影响很大。《三国演义考评》中有三篇文章我很有兴趣,第一篇是“旧本《三国演义》考”,他根据嘉靖元年本中一条注释中有“旧本”一词,认为在嘉靖元年本前肯定有个版本,他并进一步和建阳刊本核对,发现建阳刻本和“旧本”文字相同,并做了详细分析,由此认为建阳刻本保留了一些比嘉靖元年本更早的文字记录。

此文长达200页,篇幅很大,价值很高,在我看来是国内第一篇详细分析建阳刻本的好文章。周先生指出很多建阳刻本不错之处,而嘉靖元年本却都出错。另外在有名的“伍伯”问题也是如此,嘉靖元年本也是有明显错误。

周先生认为是嘉靖元年本改错了,其底本并不错。但为何刻印如此精致、可能是官刻本的嘉靖元年本会出如此多和简单的错误?这种解释似乎不合理。要么就是其原本就有这些错误,是建阳刻本做了修改。

对这个问题似乎还是值得继续研究,我准备有时间时再仔细研究这个问题,探讨建阳刻本和嘉靖元年本的关系。

另一篇文章“《三国演义》与《十七详节》的关系”,详细论述了嘉靖元年本中的“论赞”是来自《十七详节》,是分析《三国演义》来源的重要文章。

《三国演义丛考》

《三国演义丛考》中收入海内外《三国演义》研究专家的文章,包括陈翔华、金文京、上田望、中川谕、沈伯俊、柳存仁、大塚秀高等,这些都是海内外顶尖的《三国演义》研究专家,每篇文章都很有分量,限于篇幅就不再一一介绍。由此书我知道了这些海内外知名学者,后来基本都和他们建立了联系,而起点就是周先生这本书。

另外周先生还编了一本小书《铁马金戈话三国》,主要谈《三国演义》中一些小故事,是本普及读物。

《铁马金戈话三国》

看过这两本专著后,我就给周先生写了一信,告知我在从事《三国演义》版本数字化研究,希望得到他的帮助。信发出后不久,我就接到周先生的电话,并邀请我到他家去深入交流。

他住在蓝旗营北大新建的公寓中。我一进他家就被打书柜中众多的《三国演义》版本资料所吸引,其中我最感兴趣的是陈翔华主编的一套《三国演义》版本丛书,要做《三国演义》版本数字化,没有版本资料就是空中楼阁。

周先生一眼看出我对这套书有兴趣,马上说:如我有兴趣可随便借去看。我听了大吃一惊。一般学者的藏书都不爱借人,我的书一般就从不借人。周先生如此大方借书给我,使我深深感到周先生的大度,这在学者中实在少见。

以后我在《三国演义》版本中有问题就去请教,周先生都会不厌其烦地仔细给我讲解。他的认真真是使我感动,从中可以看出一位老先生诲人不倦的精神。

《三国志演义文史对照本》

我计划编辑一套《三国志演义版本对照丛书》,其中准备编一本《三国志演义》上图下文插图汇集,我又翻出周先生当年送我的一份《三国志演义》版本资料,这份资料是日本上田望在北大求学时编写的,比魏安的《三国演义版本考》更多,其中我看到有刘兴我本和松盛堂本的记载,这在其他任何资料中都没有著录,我问日本中川谕先生,他也不知道这两个版本,后来我询问上田望,得知是他所编写的。

周先生多次奉派出国教学,一次在澳门他意外遇到日本金文京先生,也是一段佳话。我后来也一次在台北书店一条街上,意外遇到北大中文系的潘建国先生,都是奇遇。

但后来由于周先生后来担任了《中华大典》中一卷(哪一卷忘记了)的主编,耗费了他很大精力,因此也没有精力再研究《三国演义》版本了,真是可惜了!

张国风、周兆新、白舒荣、井玉贵在清华大学任继愈、冯钟芸先生故居前(摄于2008年)。

周先生在2010年6月17日因为癌症逝世。在他发病之前,我一次去他家里看望,发现他十分消瘦,刚好我嫂子前不久因为癌症去世,她在查出癌症前也是一段时间内十分消瘦。因此我提醒周先生是否去检查一下。

他说他住在蓝旗营,实际和清华就是一墙之隔,他常去清华游泳馆游泳,他认为可能是活动量大,因此消瘦了。

后来他去医院检查,也未查出消瘦原因。我也以为没事了,不料不久我一次电话与周先生联系,他电话中说话很困难,他告诉我最后还是查出是癌症,他说他身体不好,就不要来看望了。我也就没有去打搅他。

不久在中国古代小说网上看到他去世讣告,并说尊重他生前遗愿,不举行遗体告别,不开追悼会。我也没有最后见到周先生一面,也是我终生遗憾。

周先生去世后,他的学生们编了本文集《周兆新元明清小说戏曲论集》(光明日报出版社2012年6月第1版),收入了上述几本专著和一些散论。还有些回忆录,写的都十分感人。

《周兆新元明清小说戏曲论集》

我给周先生打电话时,一般称为“周老师”,有时是他夫人接电话,接完电话,我听见他夫人招呼他也说“周老师电话”,但明显口气有些异样,我一直不知什么原因。

直到他去世后,他的学生们编辑出版的上述纪念文集中,我看到刘勇强写的回忆录,篇名是“老师·先生”,文章开始就对“先生”和“老师”称谓做了说明,我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原来北大中文系有个不成文的习惯,对于德高望重的老师,一般才尊称为“先生”,而对于年轻一些的,比如50岁以下的就称为“老师”。

周兆新先生与傅承州教授

周先生是1957年北大中文系毕业并留校任教的,当时还只有22岁,在中文系老师中绝对是很年轻的,因此学生们就习惯称他为“老师”。但后来周先生年纪大了,后来的年轻学生们也尊称周先生为“先生”了。但他从前的学生还是沿袭多年的习惯,仍称他为“老师”。我注意到,纪念文集中的回忆录中,也都尊称他为“周老师”。

刘勇强的回忆文章“老师·先生”谈周强老师很详细,文章也不太长,因此转载如下: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在大学里,年高望重的老师往往被尊称为“先生”,而年轻一些的,比如50岁以下的,就通称为“老师” 了。这种习惯的形成可能有一定的政治性,由于共产党在党内称同志,对党外民主人士称先生。“文革” 以前,人们对从民国时期过来的老师,似乎就多称为“先生”。所以,当年的一些“先生”,并不一定年龄很大。

“文革” 开始时,吴组缃先生也就50出头,但那时,他早已被称为“先生”了。吴先生曾说起过,“文革” 受批判时,红卫兵都直呼其名。有一个人却依然称他为“先生”。这遭到了红卫兵的质问:“为什么还把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叫先生?” 这个人坦然地说:“他教过我,就永远是我的先生。”

这个人就是周强老师。吴先生在说起这些事时说,周强是真正的共产党员。我只听吴先生这样评价过一个人。

我1985年9月人学北京大学中文系,师从吴组缃先生攻读博士学位。由于吴先生年事已高,当时还有两位副导师,一位是赵齐平老师,一位是周强老师。因为赵老师当时已身患重病,周老师便要我们不要去打扰赵老师了。(下略)

与周老师的接触就多了。说多,其实也并不泛。因为第一次去拜访周老师时,周老师就说:“以后,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但不要作礼节性拜访。”周老师说话很和蔼亲切,他这样说的时候,我一点没有感到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反而觉得是一种超越世俗的情怀和自己在老师面前的轻松。

周兆新先生讲义《中国戏曲史修读指南》之一页

不过,我交给吴先生看的读书报告,都先要交给周老师审阅一遍。那时没有电子邮件,一栋学生宿舍也只有楼门口有一部公共电话。所以,我总是写完后,就直接去周老师在燕东园的寓所。过一周后,再去取原稿,听他的意见。这样一来二去,到周老师家去的次数并不少。

周老师的指点以鼓励居多,如果有什么批评意见,也总是用提醒的口吻说的。我想,这主要是出于对吴先生的尊重。那时中文系刚开始招收博士生不久,一些规章制度还在形成中,我和同门张国风几乎是一入学就开始考虑学位论文的选题。

记得我最初提交的计划是《明清通俗小说中的伦理道德问题》,周老师看了我的选题提纲和样章《礼法解体的长镜头》以及为做此课题作的理论准备《文艺伦理学研究的反思》一文后,温和地对我说,选题的想法是不错的,但涉及的作品文体、题材各不相同,礼法的性质也各不相同,恐怕是不便笼统地讨论的。对于那篇理论性的文章,周老师则要我首先搞清什么是“伦理”、什么是“道德”,在小说的描写中又有什么区别,不要空发议论。

我没有多作修改,又冒失地交给了吴先生,结果两篇东西都受到了吴先生的严厉批评。吴先生直斥那篇《文艺伦理学研究的反思》是在“发宣言”,让我感到无地自容,暗自后悔没有认真思考周老师的意见。

那以后,我就变得规矩些了,记得在另一次交的读书报告中,我用红色圆珠笔作了一点修改。周老师看过后,说:“你用红笔写字,我这里没关系,但有的老先生可能看不惯。”于是,我立刻拿回来重新抄写了一遍,才交给吴先生。当时没有电脑,稿子要改,往往都要重写一遍。后来的博士论文写作,也是一章要这样手写几遍的。

周老师喜欢戏曲,有一次,刚到周老师家时,他正在欣赏电视里播的名家唱段。见我来了,便说,先把这出戏看完了再说。我便跟着周老师一起看起戏来,待看完了戏,又听他介绍演员、演技、流派等等。不知不觉中,我竟仿佛是上了一堂戏曲课。

袁行霈推荐周兆新《三国演义考评》建议授予北京市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

读博期间,到周老师家请教,大多数时候,其实就是这样不拘一格的谈话。现在想起来,收获很大。这种收获可能不只是某一种知识的传授,更是随时随地表现出来的清爽无碍的为人与治学态度。

留校工作以后,与周老师接触的机会更多是在教研室共用的办公室。那时候虽然已经没有早年传说中那么多的政治学习了,但89年下半年以后的一段时间,教研室一起开会的次数似乎还是比较多的。应名是学习,但上面布置下来的材料顶多是一个由头,很快就转人大家感兴趣的话题,而听周老师畅谈时事,便成为一个热点。周老师一生追求真理、坚持原则,在大是大非面前,敢于发表独立的见解。对现象的洞察和观点的犀利,都足以引发大家的思考。

待到周老师退休后,教研室再开会,就好像平淡了许多。听张鸣兄说,他在周老师去世前不久看望他时,周老师说,他现在“看透、放下、清静、自在” 了。我相信会是这样的。但又不免想,要让周老师这样的人“看透、放下、清静、自在”,本身该是一个怎样艰难的过程啊。

在日常教学工作中,周老师也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论文答辩时,他常常会让学生感到紧张。其实,他并不问些刁钻古怪的艰深问题,而总是追究一些最基本概念的理解,但恰恰在这些概念性的问题中,让学生意识到思维的不严密与漏洞。虽然学生

有些怕周老师,但他从来不正言厉色,我只看过一次他真的动了怒。那是在一次期末考试中,有一个学生在考试时耍小心眼儿。大约是中间的难题不会做,他就在交卷时只交了第一页和最后一页,藏下了中间的部分。

待分数下来,想借查分为由,称老师丢失了部分答卷,以便蒙混过关。这种不诚实的品格,让周老师十分生气。事实上,诚实也是周老师衡量学生的一个重要标准。我在与周老师一起参加研究生、博士生面试时,不只一次看到,他对朴实的学生印象往往好于那些乖巧的。

袁行霈推荐周兆新《三国演义考评》建议授予北京市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

算起来,我刚进北大时,周老师50岁,而我现在的年龄也正是他当年的年龄。那时,在经多识广的吴先生面前,我不免惊叹先生在我那时的年龄思想与写作早已十分成熟。而当我现在到了当年周老师的年龄,却又感到没有他那时的稳健。

这些年,陆续也听到人称周老师为周先生了。我想,这大约也不只是年龄的原故。

周老师生病以后,曾嘱咐我不要声张他的病情。其实,在他走之前,我已很长时间没见到他了。不过,我知道,他还在。二十五年前,为吴先生在外就医时竟然受到了无礼的待遇,周老师曾开玩笑地对我说,他将来就在校医院走。他连这也说到做到了。

我在代系里草拟的周老师的讣告最后,写下了“周强老师永远活在我们心中”,这可能只是讣告中一句套话。但在我,不是,永远不是。

刘老师此文写的十分真挚,和我的亲身感受完全一致。

在纪念文集主编井玉贵文章最后一句话也是:“周老师我们永远怀念您!不仅因为您专深的学问,更因为您高尚的人格。”

我觉得这些都肯定绝不是“套话”,周先生的人品看来不是我个人的感觉,而是人所共知的。

一个人走了,能为后人留下这样的赞誉,怕是很少人才能做到的吧!

周兆新先生墓碑

周老师去世讣告中说:根据家属意愿丧事从简,不开遗体告别和追悼会,因此我也没有机会最后再向周老师致意,至今深感遗憾!

周先生生前十分低调,从不参加任何研讨会,但他的为人将永远值得我们纪念!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