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笔记：艾灸

梁东方

夜里，不开灯。

一点均匀的炭红悬于空中，偶尔移动，从人中移到关元，从关元移到三阴交再到涌泉……熏热了的地方，先略有焦灼继而便是向内的舒展，热量顺着经络明确的通道迅速向身体里蔓延，蔓延的过程清晰地将那些神秘的经络走向画了出来。它们不是直线，而有很多小小的蔓延式的弯曲，带着自然的曲线，一如大地上过去未经人工干涉的河流。艾灸验证了一个事实：这些隐秘的通道真的就是在皮肤上开有不可见的口子，也就是穴位。

艾灸棒中的材料是艾绒，也就是艾草晾干以后制作的绒，其在人工恰到好处的制作之中包裹的纯粹天然造就，所有的味道和热力散播方式都具有天地赐予的纯净与质朴，在进入人体的时候没有违和的抵触，没有所谓抗异反应，好像身体正需要它来，而它也在身体的吸纳中找到了应该有的归宿。其融合无间之状，近乎人与自然的一种原始又崇高的交流。

根据自己艾灸的体会，我甚至揣摩，艾灸最初的出现并非为了治病，只是为了取暖，在茫茫黑夜中，在寒冷无助中，一点艾灸的火力虽然有限但是聊胜于无，至少能给人心理上带来暖的希望。而真正烤上了这样艾灸的火就会发现，其深入身体的能力比之柴火炭火更为强大，以之取暖是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的。而艾灸棒香烟袅袅的状态和具有神性的燃香祈祷的时候的燃香是很相类似的，它在实用性之外显然还有一定的精神品格隐在形式中。至于熏蚊子的作用就更不用说了，艾草总是能让蚊子避而远之，其燃烧的格式中将自己的味道弥漫开来，整个屋子就都成了蚊子的禁区。

当然，艾灸最初出现也或者只是为了“玩火”；人类可以把火玩到这种随心所欲的程度，让火只以暗火的方式传播，让火中始终带着于人有益的药性，这实在是人类利用自然的一种妙不可言。

艾灸的热量顺着这些穴位进到人体中来，将外在的热量给予人，让穴位和穴位后面的经络所连接的脏腑甚至整个人都舒服起来，心也舒服起来。人生的主要乐趣实际上一直是不假外求的，外在的轰轰烈烈在热闹也都有时有会儿，繁华过去便是无尽的个人自守。如何自守，是每个人的人生中的一道一直存在的题，直到你找到了最适合你的方式为止。这方式之中可能有很多种方式并置，看来其中未必就不能有艾灸一格。

在夜色里，艾着灸，面对窗外夜色中的大地，听着音乐，进入纯粹的享受中。艾灸像是某种程度上的偷安，像是在繁杂的生活里的一股清流，它可以瞬间就让人置身事外，超拔于琐屑庸常之上，在烟雾缭绕里有了登仙式的浪漫主义白日梦。

艾灸是无事之事，是既在生活之中有可以侧身生活之外的一种日常方式，它可以在日常生活中以一点炭红、一缕袅袅的草香的暗火方式，明确地画出界限，界限之内便是别的什么也不必做甚至也不必想的艾灸时间，类似站桩，类似冥想，类似入定。

艾灸却又是不能完全忘我的，要不能懈怠地一直意识到自己是在艾灸，否则就会有危险。

艾灸很少没有被烫一下的经历的。哪怕只是一下，人也会像是被电击了一样，浑身骤然紧绷地叫出声来！被烫的皮肤上的疼也是久而不去，让人后怕，使人再次警醒——几天以后才发现，那个位置上已经起了水泡：貌似平静无事的艾灸过程中，需要时时刻刻地保持警惕，不能离皮肤太近，要不断微微移动着，以免受伤。

据说艾灸最好的时间段是三伏天，在汗流浃背的夏夜里艾灸可以让在必须的安静里将热引入体内，从而排除积存的寒气。但是一般人都不大愿意在热上加热，倒是在天气比较凉的时候来艾灸，当然如果天气太冷的话，艾灸所需要的裸露就不容易达成了。反而是这样由夏入秋的时候，还可以只穿着一件短裤，而气温也已经不是很高，艾灸起来既方便也不必忍受汗流浃背的苦。

其实，任何季节，任何时候，只要你愿意，都是艾灸的最好时间。对于自己喜欢的事，做就对了，岂有他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