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散文‖【回首向来萧瑟处】◆吕方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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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向来萧瑟处
数日前,当我的又一篇拙作在《齐鲁文学》的微信平台发布,曾经的学生文双在朋友圈留言:“老师,下一篇是否要写一下您工作的第一站和第一批学生了?”一语点醒我。是啊!是该为此写点什么了,我别了那里已经二十四年!那迤逦的群山,蜿蜒的山路,河滩上卧着的几排平房,冬日阳光里曾经吃着煎饼奔跑追梦的少年……你们——可都别来无恙! 我师专毕业后工作的第一站是我们莱芜北部山区见马乡的中心中学。想当初,那是一个我万分不愿前往的去处。
第一次听闻“见马”二字,便觉生疏和刺耳,其时我正上高一,班里有几位来自那里的新同学。及至与其中一位有过一次龃龉,便恨乌及屋愈生了厌恶。师专毕业分配去向的谋划,是万没有考虑那里的。家里早已托人做了安排,我也因此对工作后的情景,有了更多美妙的遐想。虽然身边亦有善意的提醒,说北部山区教师奇缺小心别分到那里云云,但我那时觉得按照“哪里来回哪里去”原则,我最差也会分回老家本地的学校,怎么可能去那里呢?谁知一语成谶!及至去教育局拿到调令,赫然在目的“见马乡”几个字将我连日来的幻想击得粉碎!接下来的日子于我是极为黯淡,我怄气迁怒于家里对此事的疏忽大意,更羡慕那些留城的同学,如今想留在本乡本土也不能够!一想到百里之外的穷山恶水,我甭提多么心烦气躁!
但我终究是要去面对了,踏上我工作生涯的第一次征程。
因为夏天的洪水冲垮了主干道桥梁,一辆私营的中巴客车绕道很远颠簸了一上午后,把我丢到见马乡政府驻地空旷的街头,绝尘而去。站在九月高远的天空下,我极目四望:这里是新建乡镇,所谓的乡政府驻地其实是西见马村前一条东西向的柏油路。依山而建,零星分布着乡政府、派出所、邮电局、卫生院、粮所等,建筑基本也是平房。一路打听着我找到了乡教办。教办的徐副主任热情接待了我,说早就盼着我来报到,接着告知了工作安排:乡里有三处初中,其中两处位置偏远,考虑到我离家远,为方便乘车,特意照顾我去同在此处的中心中学任教。说罢,便招呼我坐上他的小嘉陵摩托车,亲自送我去学校报到。
学校的几排平房位于山脚下一片河滩之上。东西临山,南北通透,一条小河在东墙外汩汩向北流过。看这地形,北面对着的是空荡的风口,脚下是潮湿的河底,想来冬天应是十分寒冷。学校的魏校长见我们到来,立即叫齐另两位先我到岗的新分配教师同去饭店,算是迎新仪式了。
现实已不可逆转,调动更无从谈起,从此我便暂时按捺了烦躁,无奈地呆在此处了。好在学校尊重我的专业,安排我专任历史课,我也即刻把热情投入到教学中去。课堂上我在传授知识的同时,又能拓展一些史海钩沉趣闻佚事,于山区的孩子自是十分新鲜,立刻调动了他们的学习兴趣。而他们诚挚求知的眼神,专注听课的神情又极大感染了我,让我体会了初为人师的喜悦。
但忧烦还是接踵而至。
首先是孤单。日斜的午后,放学的钟声响过,师生们鱼贯而出,校园一下子空寂下来。即使有几个同龄的年轻教师,但因家在本地,也一般不住校。偌大的办公室里便只剩我形单影只。待如血的残阳被山垭吞没,暮色便混合着孤独和乡愁如水般漫上来。我不是一个开朗和坚强的人,常常觉得十分窒息,便唯有开大了一架破旧录音机的音量,更多时候是强令自己沉浸在读书的境界里。日光灯咝咝蜂鸣,秋虫此起彼伏地呢哝,甲壳虫在窗玻璃上瞎撞,夜风捎来猫头鹰的问候……哦!远了又近了,那些曾经的寂寞朴素的夜晚啊!
吃饭也是一个大问题。遇到伙房的老李在下午放学后锁门回家,我就只能去附近西见马村里买饭,有时也空手而归。办公室里的女教师便启发我自己蒸馒头。我果真置办了锅碗瓢盆,买回面粉和酵母,自起了炉灶。只是第一锅馒头因放酵母过多,膨大起来成了饼状,但口感还是不错。我深受鼓舞,几次试验之后,我的洁白光滑又香甜劲道的劳动成果竟受到主妇们的赞扬了。后来成家过日子,我也能下得厨房,自是得益于那段生活的历练。
随着严寒到来,校园的夜晚也有了声息,我的生活渐次丰富起来。农闲了,加之来回赶班寒冷,本地家远的教师们便每每在这个时节选择住校。那时教学任务并不重,一起聚餐便是晚间最快乐的消遣。割一块五花的猪肉,再买一方雪白的农家豆腐,办公室门前的菜地里砍一棵白菜,红通通的煤炭路子捅旺了,便热腾腾地炖起来。及至肉菜飘香,大家便各拉一把椅子,围炉团坐,把酒言欢。我离家最远,年龄又小,平时的忧烦他们都看在眼里,饭间少不了说些关怀的话语,都安慰我先安心呆个三年两年,再托人调动回去云云。跟我同住的魏校长没有丝毫官架子,也常来凑饭局。他是口镇人,时年已近五十,自工作至今一直在见马,每天也是蹬着大金鹿自行车往返几十里路赶班。或许因了都是异乡人的缘故,他对我格外照顾。而同龄的几位本地青年教师诸如学利等人,也并不欺生。他们的家里我都受邀去做过客。记忆里,对东见马村立训家大爷的豪爽印象颇深;我曾站在石龙口的村碑前听存文讲此处的人才辈出;曾随光远去他家所在的五色崖村看清代遗存的赵氏贞节牌坊;去金奎家做客顺便参观了乡里的选矿厂;亦曾跟着陈浩探访长勺之战遗址,在王家庄听他讲述泰钢王守东的创业过往……即使是年龄较大的建昌、昌庆老师,也因为与我是同姓本家而专门邀我去了他们远在方山村的家中做客,还住了一宿……尤其令我感动的是,一次晚归的路上,我扭伤了脚,是立训一把背起我深夜里去村里敲门找人按摩!后来,光远更是跑了遥远的路来老家探视我……
留下难忘印象的还有那些朴实的农家孩子。他们会在天冷时给我带来引火的玉米穰子,在我疲累时自告奋勇去村里帮我买饭,在我寂寞时围在身边叽叽喳喳……入冬后农村学校要上晚自习。山道漫漫,有的学生只能住校。学校条件艰苦,能提供给他们的也仅是三两间平房,所谓的床即是砖头垒砌柴草填充的地铺。不出我所料,地处北风口和老河底的学校冬天果然格外寒冷!我不知道夜里的他们如何裹紧了被窝,只知道每天走上讲台看到的依然是专注的眼神、昂扬的笑脸!午饭时分,冬日的阳光里,几个调皮的男生如海波、艾利、德荣、忠斌、延锋等人,也会聚集于教室外的厦子下,坐在水泥的栏杆上,边咬着干得掉渣的玉米煎饼,边顽皮地打闹……多年以后,他们大都成了医生、公务员、企业老板,艾利甚至走进了中国社会科学院!说到女生里的文双,学习自是要强,我印象里更深的一幕,便是一位刘姓老师结婚的前夜,新房就在校内,我们师生一起去帮忙,末了让学生出个节目,她开口即唱,毫不扭捏,落落大方!她现在早已是某国字号公司的白领;至于光强,她在学业上超越了她所有的初中老师,如今是莱芜一中语文教学的骨干…… 山里的孩子更懂得吃苦努力,是源于他们都有一个走出大山的梦想吧!
这些经历,让我渐渐改变了对见马的印象,这是一方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地灵人杰的热土!今天想来,那里算是我的第二故乡。
只是回家的路途过于漫长,还是让我时时想走出大山。这里距我老家有近百里之遥,而且交通不便。那时往返见马和莱城的公交每天只有三四趟,遇到堵路、雪天,公交就瘫痪了。我便在荣先等老师的带领下,骑行走小路。他是山外的张家洼镇人,时年三十多岁,毕业至今就工作于斯。那是九十年代中期,摩托车还很昂贵,我们的交通工具只能是自行车。出校门一直往南,有一条乡间土路,穿林过溪,在原野和山包间时隐时现。许多个午后或黄昏,我们便相伴而行。这一路上爬山越坎,要经过的村庄达二十几个!冬天穿着棉衣,爬坡的时候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下坡一阵撒欢,被冷风一吹,湿透的内衣又让人后背拔凉!路也颠颠簸簸,两年中,我胯下自行车的承重梁竟然断了三次!记忆里,每当到了青杨行水库,便觉得终于出了山,我就长出了一口气。下了水库的坝身,荣先老师的家便到了,而我的路才走了一半!总算下来,我这一趟的单程要骑行三个半小时之久!
一九九六年的八月,我走出见马,调至家乡的牛泉中学。上班一下子近了,近得让人难以适应。我倍加珍惜这得之不易的工作条件,以百倍热情投身于工作……
法国大文豪巴尔扎克说:“苦难是人生最好的老师”。如今已是知天命之年的我,回首大半生从教经历,虽历经坎坷,但自觉始终是在砥砺前行!如果非要说做出了一点成绩的话,我第一要感恩的便是那两年山区工作经历,那里的山山水水风土人情,乃至路上的坑坑洼洼一草一木,都教会了我太多太多……
几天前,如今同在汶源共事的爱菊老师找到我,说起以前在见马中心中学读初一的往事,我竟是她当年的历史老师!二十四年的光阴流过,我早已容颜大变。她能记得我的名字,并与我相见,已经令我非常欣欢!
最是桃花峪前,青石的独桥,夹岸的柳烟,潺潺的流水,净无泥的山路林间……
回首向来萧瑟处,这一刻,所有的风雨竟那么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