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坚:重庆上空的鹰

重庆上空的鹰
作者:阿坚
南山,重庆城的肺,一如既往的青翠。绿树掩映中,我顺着168步台阶向上,青草深处的一座座墓碑,犹如这七月的细雨,喁喁而语,给我叙述远去的故事。
这时,一群小学生奔跑而来,他们身穿迷彩T恤,头戴绣着红五星的军帽,叽叽喳喳簇拥在浮雕下,望着那尊高鼻凹眼的人像不知所云。有位女生突然高喊:“我知道,这是刻的埃及法老。”不能责怪孩子的误判,70多年前的人事,在他们眼里真是遥远了。
民众凭吊重庆南山空军坟(作者提供)
这里就是空军抗战纪念园,当地老百姓称之为空军坟。陵园的最高处,巨大的飞机螺旋桨被石雕的机翼高高举起,孙中山题写的“志在冲天”四个大字仿佛腾空飞翔着,表明这片陵园中英烈们的身份——他们,有的出生上海滩豪门,有的系高官之子,有的是参加过奥运会的体育明星……却都是抗战时期保家卫国的中国空军飞行员;他们参加了武汉保卫战、长沙保卫战、重庆璧山空战等战役,将热血与生命挥洒于天穹。
八十年前,为抗击日本飞机对重庆城的狂轰滥炸,为保卫战时首都这座精神堡垒,中国空军在这片蓝天上与侵略者展开了殊死的拼杀。从1938年到1943年,保卫重庆的空战持续了5年多。就一国首都而言,空战时间之长,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史上绝无仅有的。虽然重庆空战的规模远不及欧洲战场上动辄数百架、上千架的大决战,但就远东战场而言,敌我双方投入的飞机数量占其空军总兵力的比例是相当巨大的。
日本飞机当年分属陆军与海军的航空兵,驻守于山西的运城和武汉周边机场以及后建的宜昌机场,有轰炸机、战斗机300多架,空袭重庆的线路除运城外,重点从北线、中线、南线飞临重庆上空。
面对来犯的日本飞机,中国空军进行了英勇顽强的抵抗,动用了战斗机部队80%的兵力,有驻守重庆的中国空军主力部队第四大队全部、驻守成都的第三和第四大队部分以及苏联援华志愿飞行队的全部飞机。中国最高当局专门设立了空军第一路司令部,所在地就在白市驿机场。
【苏联援华空军志愿飞行队是抗战史上的另一支飞虎队。苏联在华四年间支援中国的飞机1563架,总计派遣过3665人参加抗战,其中飞行员1091名,机械师等2000余人,帮助我们在乌鲁木齐、伊犁、兰州、成都开办空军训练学校,选派一批中国学员到苏联接受强化训练,先后给中国培训出一千多名飞行员,八千多名航空技术人员,增强了中国空军的实力。】
【在四年间的援助中,志愿队共击落日机539架,有200多名苏联飞行员牺牲在中国,其中有5人牺牲在重庆空战中,大队长库里申科在万县上空与日机激战中壮烈牺牲。苏联援华空军志愿飞行队是1938年10月进驻重庆的,在白市驿机场有16架单翼战斗机。因机身外形像一种凶猛的乌鱼,当地老百姓都叫它“乌棒飞机”。现重庆鹅岭公园安葬有两位牺牲于重庆空战的苏联飞行员——卡特诺夫司托尔夫。】
重庆空中的战斗
1938年2月18日,日机轰炸了广阳坝机场,长达6年多的重庆大轰炸由此开始。这一天中日空军没有接触,对日机的还击主要依靠地面的高射炮火。10月4日,日本飞机轰炸了梁山(今梁平县)、广阳坝机场和重庆市区,中国空军这天首次对日本飞机进行还击。据档案文献保存的当年的《国民公报》报道:这一天,中日空军在梁山上空发生激战,中国空军击落敌机两架。
中日空军在重庆主城上空的第一次交战,是1939年1月15日。这天,重庆防空司令部收到利川、石柱的电告:有敌机29架朝重庆方向飞来。防空警报在12时25分拉响;不久,日机即飞临主城上空投弹,中国空军派出12架战斗机升空迎击。
在今南岸区大兴场的约4500米高空,中国空军发现敌机高度为5000米,即迅速爬升到有利位置,待敌方第一中队的轰炸机飞过后,中国战斗机即刻向敌方第二中队的9架轰炸机发起攻击。据当时的报纸报道:在这场重庆主城上空的首次交锋中,敌机多架受重伤,一架被击落,飞机残骸在大兴场被寻获。
【在重庆南山空军抗战纪念园里,安葬着一位传奇英雄,他就是中国五大王牌飞行员之一、中国空军第四大队大队长、重庆上空指挥空军作战的最高指挥官郑少愚。出生四川渠县的郑少愚,1933年考入南京的中央军校,在校期间经渠县地下党的介绍加入中共组织,成为国民党空军中第一位共产党员。
抗战爆发后,郑少愚编入中国空军第四大队任少尉分队长,参加了上海、广州、南京、武汉、柳州、成都、重庆的空战百余次,击落敌机5架。因作战英勇,屡建功勋,受到蒋介石接见。
1942年春,郑少愚率中国空军飞行员前往印度接收美国军机,途径印度泽波尔时飞机失事而殉难,时年31岁。1981年渠县人民政府追认郑少愚为革命烈士。】
抗战时的中国空军(图片来源:抗战资料)
重庆渝中区的五四路位于解放碑,70多年前这里也跟现在一样繁华。1939年日本发动的五月攻势让这里瞬间火光四起,变成一片废墟。而中日空军首场大型空战即发生在这年的5月3日。这天上午9时,日本海军第十三、第十四航空队的45架96式攻击机从汉口机场起飞,机群由湘西、黔北绕行而飞,意图利用太阳光芒的掩护偷袭重庆。这是日本海军对重庆实施的第一次大规模轰炸。
12时30分,驻守在广阳坝机场的中国空军第四大队的25架飞机腾空迎敌,驻守成都的第五大队12架战斗机也赶来参战。以郑少愚为队长的第三战斗编队率先升空,拉开了这场重庆主城上空首场大型空战的序幕。13时10分,郑少愚率先发现日机机群,敌机的队形分两层,上层两个中队18架,下层三个中队27架。郑少愚的编队在日机的正前方,他立刻下令实施攻击,整个编队呈一字散开向敌机猛烈开火。
郑少愚发动攻击后,中国空军第一编队也在5000米的高空发现日机机群,也即刻发起攻击,中国空军第二编队则从敌机后方进行佯攻,中日两国空军80余架飞机在重庆上空追逐、翻腾、扫射……日本的前田哲男在其书中描述了这场空战:日军第十四航空队的两架中型攻击机中弹起火自爆,机上15人全部死亡。空战中几乎所有飞机都中弹。第十三航空队重伤2人、轻伤2人。这场空战的胜利,中国空军也损失了飞机2架,副队长张明生、飞行员张哲牺牲。
5月4日,日军改变策略,在到达重庆上空前缓速飞行,徘徊于涪陵、南川一带,等待夜色降临后才突然飞向目标上空,投弹完后即刻飞走。虽然中国空军早有战斗机在重庆上空待命,但由于过早升空消耗了燃料,加之飞行员又缺乏夜间航行经验,所以就失去了阻击的有效时间。
姚杰出生于重庆奉节,1935年考入中央航空军官学校,毕业后到中国空军第五大队任见习官。淞沪会战爆发,姚杰所在部队集结扬州空军机场,沿长江到上海轰炸江面上的日本舰船,姚杰从此走上战场。随后数月,他参加了保卫上海、南京、苏州、杭州等一系列空战。1940年5月28日,日军101架分3批空袭重庆。
中国空军第四大队派6架E-15战斗机和2架霍克3型战斗机,在广阳坝机场起飞警戒,中国空军第17中队派出6架E-15战斗机于遂宁机场飞渝迎敌。日机发现中国飞机数量较少,以大编队强行穿入市区进行轰炸,中国空军当即与日机发生激烈空战,高炮部队猛烈还击,击伤日机2架,抑制了日机的低空投弹和扫射。
姚杰在此次空战中驾驶编号2704的E-15战斗机,激战时中弹6发。姚杰因作战英勇被中国空军传令嘉奖。】
日军对重庆发动的空袭,遭到中国空军的顽强抵抗。这期间,防御重庆上空的除主力部队第四大队外,还得到两个苏联志愿飞行员战斗机大队和中国空军第五大队的支援。当时中国空军使用的是E-15、E-16战斗机,与日机的性能差别并不大。日本飞机从武汉到重庆的直线距离是780公里,由于续航能力不足,也无战斗机护航,日本的轰炸机群因此损失惨重,对重庆的轰炸只好改在傍晚进行。
【蒋介石在重庆期间,日本间谍绞尽脑汁,多方打听蒋介石的住所与行踪。终于有一天,从即将离任的意大利驻华大使那里,探听到蒋介石在南山官邸(今南山抗战遗址纪念园)的具体位置,获知蒋介石近期要在官邸召开军事会议的消息。日军对此情报极为重视,驻守武汉的日本陆军第三飞行团团长远腾三郎少将决定亲自出马,率领轰炸机群执行这次“定点消除”任务。】
【1941年8月31日,远藤三郎搭乘别府中队长的飞机从汉口出发,到沙洋镇后在云层下200米高度向西飞行。此时的中国空军正处于极度困难时期,在重庆上空的作战能力几乎丧失。故远藤三郎专门针对蒋介石的官邸制定了“包围轰炸”战术,即明确各机的投弹方向,从高空接近目标,抢在地面炮火开炮之前,集中将炸弹投下去摧毁目标。】
【当远藤三郎率领的轰炸机群从5500米的高空准备俯冲投弹时,防御在南山的高射炮猛然射击,高射炮弹在空中炸开形成密集的火网,使敌机不敢下降高度,彻底打乱日机准备好的“包围轰炸”战术。远藤三郎在日记中写道:虽然没有受到敌方战斗机的袭击,但是高射炮轰炸得特别激烈,爆炸冲击波屡次将屁股从座位上抬起,无法在高空中进行水平轰炸。日机投下的炸弹仅有一颗命中蒋介石召集会议的云岫楼一角,与会者顺利躲进防空洞,毫无损伤。事后,远藤三郎在日记中写道:“介于这样屡次徒劳地不断往返轰炸,我对重庆轰炸无用论深信不疑。”】
抗战时中国空军在重庆空中鏖战
1939年,中国空军为保卫重庆,与日本空军发生空战16次。在全年的对抗中,中国空军并未完全失去对重庆的制空权,有时还略占上风。
1940年5月18日,日军实施长达110天的101号作战计划。据日本公布的资料,在101号作战计划期间,日本陆海航空军共出动297架飞机2023架次对重庆主城区进行无差别的大轰炸,意图击垮中国人抗战的信心。在5月12日到18日,由日本陆军第三飞行团团长远藤三郎率队,日机轰炸重庆13次,出动飞机608架次,投弹419吨。
如雨的炸弹让整座城市变成一片废墟,无数无辜的市民在连续的轰炸中丧生。中国空军英勇反击,与日本空军交战34次,且格外激烈。据前田哲男提供的统计数据:在101号作战期间,陆海军各损失了8架飞机,战死111人、伤49人,最大损失集中在作战高潮的6月。当月,日本海军联合空袭部队被击落5架飞机,43名飞行员死亡。这年的8月19日,日本在最后试制尚未完成就迫不及待将秘密武器零式战斗机投入战斗,它升空的第一次目标就是中国战时首都重庆。这天,在零式战斗机的护卫下,100多架日机对重庆城进行了狂轰滥炸,重庆市区的数条繁华大街被烧成焦土。在1939年,日军一次性出动飞机在50架次以上的仅有1次;到了1940年,超过100架次的就达到16次。

但中国空军的飞机数量却没有增加,战损后的补充也十分困难。中国空军往往要面对数倍甚至数十倍的日机进行作战。面对敌我力量悬殊,中国空军勇士们并未退缩,驾驶的飞机在空战中一次中弹40颗不在少数,伤痕累累却依然与日机搏杀。

1941年7月,日军实施了更加猛烈的102号作战计划,在当年对重庆的大轰炸中,一次性出动飞机达100架次以上的有8次。8月30日,日机共205架分8批对重庆及周边地区进行轰炸,成为抗战期间日机空袭重庆最多的一天。

重庆南山空军坟浮雕(作者提供)

【印尼华侨陈镇和,曾入选战前的中国国家足球队,并随队参加了第11届奥运会男足比赛。从欧洲回来后,陈镇和报考了航校,参军当了飞行员。1939年在兰州空军基地接受记者采访时,陈镇和风趣地说道:“我喜欢踢足球,现在却喜欢坐上飞机打鬼子,把鬼子的头颅当足球一样的踢。”1940年,陈镇和调入中国空军第四大队进驻重庆周边机场。这年7月5日,日机分3批空袭重庆,陈镇和驾驶编号为72的霍克3型战斗机参加了这次空战。

战后《大公报》采访了他,球迷们才知道陈镇和已从绿茵场飞上了蓝天。同年的7月16日,54架日机又来空袭重庆,陈镇和驾驶编号为2211的霍克3型战斗机再次参战。据次日《新华日报》报道:这次空战尤为激烈,中国空军的飞机反复向敌轰炸机编队发动攻击,陈镇和驾驶的飞机中弹1发,而同学丁寿康则不幸阵亡。是役共击落日机3架,击伤数架。此后,陈镇和驾机的身影频繁出现在重庆上空。1941年1月28日,陈镇和从新疆哈密驾驶从苏联进口的E-153战斗机回成都,不幸在大西北遭遇风暴而机毁人亡。】

1940年6月,日本攻占了宜昌,将宜昌机场建成空袭重庆的基地。宜昌到重庆直线距离只有480公里,日本战斗机可以为轰炸机护航。随着零式战斗机的投用,中日战机质量的差距加大。日本先进的轰炸机采取高空投弹,而中国空军使用的苏式飞机的氧气装置只在5000米有效,这样与飞行在6000米至7000米高空的敌机作战时处于劣势。

【出生上海滩豪门的朱黻华,中学毕业后不顾家庭反对,毅然报考了中央航空军官学校,毕业后加入中国空军第四大队,参加了1940年重庆对日空战的大部分战斗。这年8月11日,90架日机轰炸重庆,中国空军出动16架E-15、6架E-16和7架霍克3型战斗机,从广阳坝升空迎战。空战中,中国空军有8架飞机中弹,其中朱黻华驾驶的E-15战斗机机尾中弹。璧山空战惨败后,朱黻华随部队转移成都,担任第17中队副队长。1944年6月到年底,朱黻华所在的第五大队先后参加了长沙会战和衡阳会战,作战上百次,击落击毁日机200余架。同年11月20日,朱黻华率队出击湖南祁阳日军,返航途中在贵州黎平县迫降而机毁人亡。】

1940年9月13日12时01分,这一刻是重庆上空永远无法忘记的伤痛。在这一天里,十位中国空军的飞行员——杨梦青、黄栋权、余拔峰、雷廷枝、何觉民、刘英役、康保忠、张鸿藻、司徒坚、曹飞,永远消失在蓝天之中。这天,中日空军交战不足半小时,中国34架战机毁损24架,34名中国飞行员牺牲10人、伤9人,中国空军遭遇抗战以来最大的一次惨败。这就是史上惨烈的璧山空战。
【时任民国政府经济部长的翁文灏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昨今两日,中国空军奋勇作战。风书移往白市驿,亦参加拼命,安危如何,未知确息。为国努力,不惜性命,思之黯然。”风书,即翁文灏的次子翁心翰,是驻守白市驿机场的中国飞行员。1944年9月16日,翁心翰率队赴桂林执行作战任务,返航途中,发现广西兴安的日军阵地,他当即率两架僚机对日军两次俯冲扫射,不幸飞机被日军地面炮火击中。下午5时左右,翁文灏率领的机队飞至贵州三穗县附近时,发现燃油即将用尽,遂寻找地方迫降。据当时成功迫降的荣承恩撰文回忆:翁心翰是第二个迫降,为避让已降落的飞机,他的座机右翼撞到山崖,飞机坠毁,翁心翰牺牲。】
此后中国空军被迫后撤,失去对重庆上空的制空权。日本轰炸机如入无人之境,肆意狂轰滥炸。两年零四个月后的1943年1月,重建后的中国空军主力部队第四大队秘密返回重庆,并在1月10日进行的鄂西会战中首次主动出击,扬眉吐气地大规模轰炸了日军占领的宜昌机场。
此时,日本受太平洋战事的牵制,能够用于侵华战争的空军力量十分有限,加之美国空军陆续进驻四川,日机已失去空中优势。日军在华北、华中、华南的空军基地和军事目标开始遭到反空袭,他们丧失了对重庆发起大规模空袭的能力,重庆的制空权重新回到中国空军手中。
1943年8月23日,日本空军出动了73架飞机实施空袭,其中47架飞机飞入重庆上空,被中国空军击落两架。这是抗战时期日机对重庆市区的最后一次轰炸,也是中日空军在重庆上空的最后一次交战。
今天,我们将目光聚焦于山城的天空,走近这些空中英烈,重现80多年前重庆上空的血与火,藉此缅怀所有的抗战勇士们。
青山埋忠骨。仰望天穹,英烈已羽化为一只只雄鹰,翱翔于云间。
【本文为作者综合整理,专为本号“纪念九一八”供稿】
(本文图片除署名外,均来自电影《重庆大轰炸》截屏)

作者近照及作者简介:

阿坚,本名徐继坚,曾供职成都铁路局。重庆作协会员,中铁作协会员,重庆铁路作协副主席。已出版散文随笔集《城市人语》《沐风化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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