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翔:艺术会让人的内心拥有无限的世界

王翔:“蓬蒿剧场”创始人

我是普通人,但同样可以具备,最高贵的艺术家气质和灵魂。我要让所有的普通人都走进剧场,走向丰富、走向高贵。

一个人,可能大过所有的人。人的内心,可能大过整个世界。因为包容,因为爱。“蓬蒿剧场”,存在八年。上演三百多部、两千多场戏剧,承办七届北京·南锣鼓巷戏剧。

创办者以一人之力承担它,累计亏损付出一千多万人民币,还捎带着在心脏冠状动脉血管里放了六个支架。当初人们问他为什么要创办蓬蒿剧场?他回答是为了抗拒恐惧。现在他知道是在把世界的意义渡过河。

有人形容蓬蒿剧场是一朵重压之下美丽开放的小花,他坚决予以更正:“如果你说蓬蒿剧场是一朵小花,那么整个宇宙也可以是它的花蕊。

因为蓬蒿剧场,在向世人传递着人世间最神圣的精神;生命到底是什么?生命的最高权利和权益,到底是什么?这个人是我,我叫王翔。蓬蒿剧场的创办人、艺术总监,也是一名牙科医生。

八年时间,用牙科诊所企业的收入,维持了蓬蒿剧场的存在、运营和表达。蓬蒿剧场是四九年以后,中国第一家民间投资建设、并获得公演资格的非盈利的独立剧场。位于北京市中心,完整的四合院里。

为什么创建它?那是一个举国发展,唯GDP论甚嚣尘上的年代。2008年,我会最先感受到,那种灵魂被匮乏所挤压的巨大恐惧。当剧场也被低俗和拜金充斥,当我的三个牙科诊所,连发数期招聘启示,面谈几十个人,也找不到一个具有深刻人文内涵的医生的时候,像发了疯一样,一定要建立这样一个空间,否则内心永无宁日,我所深爱的世界也永无宁日。

我和戏剧结缘很早。母亲是民国的高中生,父亲三一年参加革命,五七年落难,是一个正直的人。他们的挚友,话剧演员杨秀章、黎丽荷夫妇,给了我最早的艺术启蒙教育。但那时候是文革,看不到一部话剧。直到八五年,我在北京进修,看了平生第一部话剧《和氏璧》。

剧中台词:“生命是可贵的,甚至是可敬畏的,但是还有一些支持生命、使生命活下去的东西,那便是对无限的渴望,对生命本身战栗般的惊喜,对善美的承认和向往,对理想的热度,对陌生人群的关注……”这种震撼谁能躲得过?一辈子不想再干一件坏事,只想热爱生活,只想有资格感受美。

九零年,研究生毕业,千方百计分配到北京,三分之一的愿望是为了能看话剧。看了很多话剧,好的话剧越来越少。饭馆的菜不能吃,只能自己做。建起一个蓬蒿剧场,把宇宙间最好的菜肴全装进来。

“蓬蒿人”普通人的意思。李白的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我是普通人,但同样可以具备,最高贵的艺术家气质和灵魂。我要让所有的普通人都走进剧场,走向丰富、走向高贵。

蓬蒿剧场独立出品的第一部话剧:《塞纳河少女的面模》。剧中台词:“十九岁的法国少女,因为不幸遭遇在塞纳河投河自尽,尸体被打捞上来,还面含微笑,又有一丝忧愁。好事者把它做成面模。

罗曼罗兰和梅森堡夫人看过这幅面模后这样形容:这个少女的笑不是一般的笑,愁也不是一般的愁,像是涵盖了人世间所有的笑和愁”。这是一部讲知识分子的戏,讲文学的戏,讲最高贵灵魂的戏。当年的海报,通栏一行大字的题记,也是剧中主人公冯至的话:“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

童道明,著名俄罗斯文学翻译家、戏剧评论家。他写成该剧后,五年无人上演。他感谢蓬蒿剧场给了他第三个身份:编剧。此后他的《我是海鸥》、《蓦然回首》、《秋天的忧郁》、《一双眼睛两条河》,一共九部戏,在蓬蒿剧场上演。多少普通人,多少大艺术家,看完这些戏之后,都直呼精神享受太奢侈,接收到太重太暖的情愫。

此后,怀有真诚渴望的年轻艺术家,也来创作剧目,呈现生命,传递给众人。陈晓玲、费明、方旭、顾雷、马岩、尚垒……《寻找剧作家》、《灵魂厨房》、《我这一辈子》、《顾不上》、《人生不适情》、《恒星》、《中间状态的人》、《声音集》……

至今,在蓬蒿剧场上演过的国内剧目,原创剧目,仅文学剧场和剧本朗读呈现,就已经超过二百多部。

在话剧《恒星》和《人生不适情》的演后谈上,我两次谈到同一段话:“如果对一个人的牵挂和依恋,不会让你流泪,不会让你在半夜醒来时,还想着去轻轻地吻她(他),你和她(他)结婚干嘛?如果一部戏,不会让你内心温暖流泪,进而在走出剧场时,还想着要轻轻缓缓、但又用力地去拥抱这个世界,你创造这部戏干嘛?如果一个社会结构,不能给人提供温暖、高贵、艺术和美的权益,甚至是在剥夺它,这个社会结构又在干嘛?

改变潮水的方向,改变浊流方向,逆风而上。把低俗的社会发展方向打回原形,那就是撒谎和反人性。把低俗的、既得利益的所谓“艺术家、艺术作品、艺术食粮”也打回原形,那就是撒谎和反艺术。

没有到过蓬蒿剧场的朋友,无法想象这个空间的温暖程度。人与人相遇的温暖,灵魂的温暖。没有到过蓬蒿剧场的朋友,也无法感受这个空间的丰富程度。艺术的丰富、文学的丰富、创作的丰富、体验的丰富、意义的丰富、灵性的丰富、温暖的丰富、内心的丰富。多少最美最暖最真的国际艺术家,也来到蓬蒿。八年时间,两百多个剧组,一千多位,涵盖当今世界所有文化大国。

爱德华·邦德(英国剧作家),来蓬蒿剧场做戏剧教育工作坊。八十岁高龄,五十二年前,他的一部作品《获救》拉开了,结束英国艺术审查制度的序幕。

菲利普·比佐(法国默剧艺术家),《无声世界四十年》演出八轮。

马格努斯(瑞典皇家剧院文学总监),讲座题目,《剧场——人和人相遇的地方》。平田织佐(日本导演),与我对话:《艺术立国论》。

玛丽安娜(丹麦文化大臣),来蓬蒿剧场出席“中国-丹麦儿童戏剧节”开幕式,一口气讲了三个必须:儿童必须免费接受戏剧教育,成人必须低票价接受戏剧教育,政府必须公益支持戏剧教育。2010年起,蓬蒿剧场发起和连续承办了七届“北京·南锣鼓巷戏剧节”。

任何一个聪明的民族,都会把自己国家的戏剧节,看成比商业展会、科技展会、政治峰会,重要百倍的事情。我不遗余力,邀请真正最好的国际剧目,让中国观众了解当今世界,正在发生着的、人类的最高艺术、智力和能力。

有着数次惊心动魄,美好无比的国际博弈。戏剧《祝言》中日韩合作,第五届南锣鼓巷戏剧节的开幕大戏。五十万元人民币费用,谈好日方承担三分之二,蓬蒿三分之一。后来因为预算紧张,日方想取消。当我得知到这个消息之后,只在脑海里想了十秒钟,就给日本国际基金会驻华中心主任吉川说,那三分之二我也出。第二天吉川先生告诉我,他们理事长说,收回前言,履行承诺。

《三姐妹》、《马达加斯加》、《思维丽亚》,导演里马斯·图米纳斯 ,立陶宛。三部不撒谎、不浪费、只重生命、只重人的艺术极品,我想用它来点醒只重技术和形式、腐烂堕落的整个中国艺术界。我两次到维尔纽斯,与他们负责舞台艺术的文化部副部长艾玛斯会谈,寻求支持,未果。艾玛斯说只能等到2017年。我说 等不及了。三部戏来上演,总投入八十万,票房二十万,亏六十万,我全出。后来有观众说,其中的一部戏,就可以涵盖有些的整座戏剧节。

意大利博洛尼亚,七十位普通市民的,《生命短舞》,编舞是欧洲当代舞大师,维吉奥·锡耶尼。这是真正的艺术,所有普通人的生命颂歌。光路费就三十多万,共计七十多万,意方基金会支持十万,亏五十万。我还是请他们来了,全世界第一次。作为第七届南锣鼓巷戏剧节开幕大戏,在中国最好的剧院,民族文化宫剧院上演。

当开幕式致辞中我说道:“我们还活着,要温暖艺术,高贵的活着”。当演出结束,所有意大利市民演员,迁就着那个下肢残疾的老爷爷,一起匍匐着,到前台谢幕的时候,现场很多人都在哭。

《爱的落幕》和《精彩必将继续》,总投入三十万,票房不足五万,中法合作各承担一半。法国驻华大使馆参赞罗文哲给我说:“应该公平吧?”我说:“不公平,蓬蒿剧场的背后是王翔一个人,你们背后是整个法兰西”。

你们说说,人的内心,究竟有多大?人啊人,为什么要想着更大更多呢?道理很简单,人的生命产生很难 存在很短,而且只有一次。一开始必须匮乏、必须保护、必须占有、甚至掠夺,但这样就能收获更多吗?恰恰相反,在人的世界,美的世界、当代世界,有几次顿悟,彻底点醒过我。

第一次是马斯洛。匮乏、无知、保护、占有是本能,超越、创造、爱和付出,是“类本能”。在人类生命的阶梯上,“类本能”需要的充分满足,对人类生命的健康的意义,一步步 ,超出了“本能”需要,一万倍、无数倍。

第二次是古希腊神话传说。九位缪斯、九位文艺女神,只有一位母亲——记忆女神。只有被记住的东西,才是最好的。只有艺术的东西,才能被记住。艺术的活过,人才活过。

第三次是布罗茨基。他说:“艺术不是生命的副产品,生命是艺术的副产品”。茫茫宇宙,所有粒子散乱无序排列,只有地球出现生命,艺术、有序、漂亮的存在着。艺术甚至是万物之母,是全部。

第四次是我自己。仰望星空 俯瞰大地,顿时想到 事物形式相同,实质区别太大。同是星球,地球和火星;同是生物,动物有腿 植物无腿;同是动物,人和猪;同是人,物质、技术、防御、贪婪、撒谎、邪恶,和艺术、温暖、创造、奉献活着的人,一级一级,都拉开99%的距离。到了最后,几乎是全部。蓬蒿剧场,要为所有人,找回全部的权利。

第五次和我的医生职业有关。我们会恐惧楼市崩盘、股市崩盘、环境崩盘,甚至是道德崩盘。但更恐惧,智力崩盘。权力和拜金弥漫性重压,种族、生物学、遗传学层面,弱智退变。我们的子孙后代在支配,情感 情愫 想象力 创造力方面的,那一只神经和血管正在萎缩变细。

法律和制度,解决社会公正。人内心的公正最终只能靠艺术,靠丰富、温暖、超越、来解决。

艺术与低劣,温暖与邪恶,是最终的两极,向所有人逐级渗透,辐射样渗透,影响一切,互相消灭。这是我以一己之力,不遗余力、殚精竭虑,坚持做蓬蒿剧场的全部动机、需要和理由。

一个人,最高的生命表达,是艺术表达;最后的收获,是付出;最大的资源,是他的周围(他的母语国家)更好。

有一次我对一个朋友说:我做蓬蒿剧场,是为了你的孙子。她一愣,问我为什么?我说,你来看戏,其中的美好,温暖与意义,每一个分子、粒子,都会遗传给你的儿子、你的孙子。在他将来遇到一个最美的女孩的时候,吸引她,把她娶过来 做你的孙儿媳妇。

还有一次,菲利普·比佐的《无声世界四十年》,第八轮在蓬蒿演出,门票全部售罄。一位带着两岁孩子的母亲,两天未等到退票,我曾经想过破例加座,但开演五分钟以后才想起来,票务说(她们)已经走了。追出大门去寻找未果,当时感觉整个像天塌了一样。不死心,又问是不是上露台了,服务员告诉我,好像厕所里有小孩的声音,让她敲门,果然是那母子俩。赶快安排她们上二楼看戏,整个世界又安宁了。

蓬蒿剧场,存在八年。在接近宇宙无限大、无限美、无限难的这个节点上。在反智低劣的大环境重压之下的灵魂,又怀有最温暖渴望的,这一段时空里。

去年,这个租用了八年的四合院空间,房主因为正当的商业需要,要卖掉它。售价四千万人民币,我必须把它接过来。以全部资产和三个牙科诊所企业股权做抵押,向银行贷款一千四百万,首付完成过户。余下两千六百万作为借款,用过户后的四合院房产再做抵押。举债四千万,押上全部身家性命,保住这个发生,留有无限温暖记忆的空间。让它可以永续经营,让后人永远可以触摸到。

让那个两岁的小女孩,长大了,也能带着自己的恋人来看戏。让那个朋友能带着自己的孙子、孙儿媳妇儿,一家人都来。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这是一件必须完成的事情。

我成立了拥有和管理这个房产的有限合伙企业,希望中国的企业家,以社会企业 、社会影响力投资的形式入股,拿取少量利润回报来,支持我,渡过难关一起永续经营。三个月过去,支持的企业,一家也没有。

我借款两百万,作为发起资金,成立了北京·蓬蒿公益基金会。希望更多的人,为了自己最深、最终的利益,捐给蓬蒿基金会,以保有社会资产形式,入股合伙企业,帮助蓬蒿、帮助我。由于募集资格界定等等问题,宣传启动也才刚刚开始,半个月时间仅仅募到五百元钱。

但是,我还是必须坚持做这件事情,我还是相信人性,相信美。做到最后,讲到最后,实际上我已经没有力气了。因为它实在太大、太重。

就在启动保卫蓬蒿,做这一切努力的时刻,在蓬蒿2016文学剧场回顾展最忙的时刻,在写这篇讲稿,写到二十六稿的时刻,我去小区超市买一周的生活必需品,排队等候付款时 ,站着睡着。收款员叫醒我,一脸心疼,嘟囔着说:“你怎么站着就睡着了,什么事,让你累成这样!”

尽管她也许永远不会理解,为什么会这样。但那一刻,我的内心,我所感受到的世界,依然是很大、很暖 、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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