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笔下的衢州]大埂古村小记
叶延滨
五月的浙西,烟雨蒙蒙,一座座青山隐现于缥缈的云雾间,洗出满目青翠。此时出行,是种享受,呼吸那大山密林间透出的清新,忘情于青山绿水,任绵绵细雨一阵阵洗去都市生活积在胸中的尘埃。
我们一行前去常山县的大埂村。大埂古村位于严谷山麓,东边是三衢石林风景区,西北毗邻开化国家地质公园。古村的两位“邻居”皆是有名头的风景区,古村让人羡慕的生态环境,自然也是不用多说,一句“青山绿水怀抱中”,足矣。今年春天,大埂古村被当地政府列入了“历史文化村落保护与利用重点村”,这次是文化部门的领导邀我们一行前往,一是想让我们感受一下大埂村尚没有进行“开发保护”、完全原生态的古村魅力;二是希望我们能从一个外来者的角度,为古村的保护开发提供一些建议。
在村子里走了半天。村头村尾,花草林木,房前屋后,窄巷宽池,拐角遇见乡情,抬头就有惊喜,撞见许多让我心跳的场景,记下许多让我眼热的风情。怕它们今后消失了,消失如擦身而过的老朋友,只剩下隐于雨帘的背影。写此小记,留下二三履迹,不虚此行。
会所。会所是现在大家都能理解的名称,而古村便恰恰有两处岁月遗留下来的会所——一间是吴氏宗祠,始建于清代嘉庆四年,最早建此古村的是安徽迁居的吴氏,定居后在此开矿经商,成为古村大姓。岁月蹉跎,风雨侵蚀,高墙石柱大门面的祠堂,已经残破得塌了一半屋顶。不过那些残存的高墙,那些依然屹立的红砂石柱,那些精细雕刻的木刻配饰,足以让我们想到当年家族兴旺的气势。另一间会所是半个世纪前,由人民公社修建的礼堂。现在这个礼堂依然是间公用场所,破旧的大门口,挂着几个木牌:“文化活动室”“村邮站”“食品药品安全工作室”。人民公社对于年轻一代,已然成了过去的故事。当年在这个礼堂里开会的年轻人,今天成了这所“老年活动中心”的常客。墙上残留着过去岁月的印迹:“人民公社好!”“战无不胜的……”迎面在礼堂最醒目的舞台右墙上,是一幅新挂上的大标语:“老有所养。要支持老人,不要讨厌老人。”每个字都有一尺见方,让这个礼堂平添了几分沧桑。两间“老会所”,曾是古村的政治文化中心,现虽残破,却留下了珍贵的历史记忆。一路上,我总说一句:破的修,旧的留啊!
古树。古村有资格叫古村,最可信的依据正是守着村庄的那些古树。村里三百年以上树龄的樟树和柏树有十多棵,它们骄傲地站立在村子的各个角落。吴氏家谱记载的家训称,这些树木“护抱阳基,镇守水口”,“子孙永远不许盗砍”。浓荫之下,子孙之福。它们是古村最有资格的历史见证者,见证岁月的变迁,也见证好的村风民约如何荫泽后人。我对同行的村干部说:“这些年,到处都说自己是老庙古迹。我就把定一点,老庙新庙,不看菩萨,看庙里的树。”他笑了。
老宅。老百姓各家过各家的日子,各家盖各家的房子。大埂村星罗棋布的民宅,让我想起“二八月,乱穿衣”的景象。早先的低矮民房,变成了水泥小楼。穷怕了的老百姓兜里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盖新房。这种事不需要村干部和政府太操心。让人操心的是散落在古村里的旧日豪宅。全村有十几处清末民初的老宅。这些宅第多是徽派建筑风格,四围青砖高墙,马头翘角,与外界相通的高墙下的门窗,皆石砌石雕。进门后是四合天井,室内是木结构的两层居室。外围高墙石门窗,坚固结实,防火防盗。内室木结构家居,宜居舒适,贵气典雅。经过百年风雨之后,坚实的外墙残留几分豪门气度,内室的木头居室早已朽蚀。走进一户人家,只剩老妪在这空旷的残楼里留居,同样恋着旧家的是檐上的燕子。新巢刚刚筑好,小燕已伸头张望。在新巢的左右,横梁上有一排老巢留下的旧巢痕迹,让人的眼睛一下子潮润了。我说,老宅改造后,若是燕子还回来筑巢,那就真好!
方塘。古村能聚百户千人,是因为有一眼清泉。泉涌如注,筑塘蓄之。大概是早年的秀才,给方塘取了个文绉绉的名字“毓秀塘”。方塘值得一记,是因为此塘由四个水塘合而为一。第一塘是泉塘,蓄积饮用之水。第二塘,洗菜蔬水果之水。第三塘,洗衣清洁用水。第四塘,清洗家具农具用水。泉水依次流经四个水塘,最后流进灌溉渠道。规矩方圆,环保生态,尽在不言之中。古村风水好,青山在后,清水过门。在家同饮一泉,是天赐的缘分,出门各奔东西,是一生的乡愁。
高兴的是古村将有机会“保护开发”,担心的是万一像有的地方新农村“万象更新”,新房新路后面只剩一张抹去记忆的白纸。于是,写此短文,记大埂古村岁月给我们留下的这些“指纹”。
作家简介
叶延滨,1948年11月生于哈尔滨,先后任《星星》诗刊任主编、北京广播学院教授,现为中国作家协会《诗刊》主编,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