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伊娜 | 秋味书声
梁雨一夜,野风与树干周旋。雨滴声声,却不是花开前的赞音。
——罗伊娜《秋味书声》
秋味书声
文/图 | 罗伊娜
人在自然面前最是苦不得,乐不得。冷不得,又热不得。霜降一过,秋日便如徙途。沿路虽是晴光灿烂,但到底奔冬而去,偶尔愣神,那树叶已由红转黄,扑扑簌簌地分离。辞别,终归是伤感的事啊。草木春秋,于人,也会一个先去,一个独忆。然这世间,无论何种感情,都以尊重,欣赏,爱惜为前提,体贴,陪伴,守护而长情。如此,即便阴阳两隔,也有漫漫思忆深藏心底。如此,尚存一丝温暖,不至凉薄人间的绝望。人发自内心的情感,不受外界干扰审评。超越身份,才华,容貌,性别。众里寻她,只因是她。蓦然回首,等你同行。一个人倘去得明白,干净,笃定,必使这心襟纯澈,清亮,必坚信世间仍有浑然的悲喜,典雅复深情。水色山影,茫茫然四极,人的情性常常游走于若有所思,若无所思间。若有若无,最是牵念。身心趋赴,似云腾,似牛羊自在觅食于绿原。世皆疾疾向前看,吾却常常回头多顾盼。一生不停说的话,未必记住。一生未曾开口的话,却至死难忘。
然而秋日的清寒萧素,并非一蹴而就。立秋至秋分之间,谓之“长夏”。可见,夏日漫长。那时的诗人已开始高歌“天凉好个秋”。仿佛一觉醒来,一梦入深秋,片片红叶落肩头。清晨艳阳,午后浓阴,傍晚雨忽至。一朝立秋,历尽寒暑。雨暗初疑暮,云开已变秋,一场秋雨一场凉,凉着凉着,入了冬心。半夜冻醒在清朗之夜,听见的却是热烈的雨声。临山而居,冬日飞雪折梅,夏时捧书檐雨,是乐事,也是苦楚。乐在凡尘,不惹凡心。苦笑呢,也是真的,不见人移山中满脚泥,梅未安瓶,花已轻。
初入秋时,酷暑消亡。日日雨声缠绵。懵懵然,失去一颗“战心”。数日忍耐,一朝解放,却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太阳神禅位雨神,入了秋,人才开始怀念阿波罗那身战衣。哪怕有一缕光线抚过将谢的菊花,心头也会为之温柔良久。自然有自然的法则,人是过客,却不能做讨厌的过客。午休还是需要吧。初萌的秋凉中,有睡虫拖你下海。睁只眼,闭只眼,其实是种自我折磨。夜晚贪读,懒人不愿翻身。书于床上,占据半壁江山。如若再添,须得瘦身让它。方可相安无事,不至“香消玉殒”。头枕一个书桩,明明硌得慌,就是死撑着。仿佛书中正有三百大战。未见得多好看,实实的固执。及至狂雨扑窗,不得不起身相救。倚着窗棱听雨,静止的时光最易私会从前。从前一定有一段雨声与之相仿,在心中唱着齐头并进的歌。
白露那一天,亦想起名叫白璐的姑娘。沉吟再三,始终觉得二十四节气里最美的名字仍是白露。诗经中,如此美丽的歌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宛如洁白又美好的邻家女孩。雁度青天,蝉嘶白露。高洁悠远,却又不免透着净,清,寒,衰。可是只有白露好听么,把二十四节气从头念过。虎头虎脑的小满,温厚朴实的谷雨,好动的惊蛰,儒雅的立秋。就连远远地喊一声,大寒,小雪,也那么栩栩如生。他们的名字,便是时光萌动,日月轮回。何曾只是农谚节令,分明是与我一起长大的伙伴故友。一同玩耍,一同长大,一同在生命的期许中徐徐焕发。
无霜难为露,白衣始绝尘。白露是田野的,也是天堂的。田野是她的归宿,天堂是她的起程。白露一落,秋水才老。明镜如洗的清波,能装下蓝天白云,却在秋风中渐渐沉默。温厚的沉默,经得住剑雨霜刀的沉默。静如止水,却通汪洋。没有谁,可斩断这条轮回的路。
窗台下
一盆月季花
身旁的女孩叫白璐
白露,白璐
都是美的吧
她的母亲说
露水易落
她在那天出生
眼望树林
唱着喀秋莎
写下这样的诗句,送一个伙伴短暂的别离。美好如斯,人心豁然开朗,即可跃过那渺小而布满荆棘的篱墙。白露之初,青春尚在。斜阳之末,秋风飒爽。行走幽巷曲园,满是甜糯的桂花香。纷纷洒洒,沾衣催步。白是色,亦是境。露是离,亦是合。煮一盏白露茶,是老南京迎秋的方式。相比明前茶的清新淡雅,白露茶,给予的是全身心。醇厚甘香,无争无忌。
诗词歌赋荣耀的时代,文人心中大多有豪侠与墨客并驾齐驱的梦。郁郁的儒士皆知两味好,清欢与逸宕。否则不会有坡,白,陶诸公的洒脱样。既是武士,又是诗人,仗剑东南,酒饮万千诗篇。非只东方,早期的西方民族,比如爱尔兰亦有此精神。少年才气,中年积养,晚年光辉万丈。时间,空间,道德,美感,客观,主观。大约是文章制衡,亘古不变的手段。不完美也就意味着未完成,可期待,需审慎。清秋读话本,尚得闲妙。《清平山堂话本》的残部现存于日本。宁波天一阁有后世的刊印集。元明话本六十篇故事,残本所收不过一半。但其中好些章节是后代戏曲,话本,乃至中国古典小说的佐证,对后世影响甚远。如西湖三塔镇白蛇,猴精齐天大圣,杨家将后代儿孙等。其故事涉及公案,诗话,通俗演义。皆有开白与散场。观其文中诗词曲赋,未及斐然深厚,却也有几缕喻世风流。后世三言二拍之属已臻成熟,但清平山堂有开创之功。从前在秋天的雨夜穿过日月湖水,漫步天一阁的街巷,也是荷去樨来的清寂。彼时不曾想,近在咫尺,却又遥遥无期。
前人的胆识与胸襟,今人未必企及。书使人开眼界,却从未闭心怀。写狐之人,莫过松龄。狐妖花神,犹亲雨夜。人狐之恋,亦带着轻、静、幽、凄之美。求安然,不豪取。唯诚挚,可抛却。狐鬼多有一颗玲珑心,或温软绵密,或娇媚艳异。竹围,风吹,雪造。手抚明廊,远望群山,内心的鹿不再奔跑。后来翻阅《家守绮谭》,虽言日人的草木灵幻小说,却也可做花树春秋的短札看。灵感恍似聊斋之《画壁》,越剧之《追鱼》。花神树怪,日人的故事远不及中国奇谲瑰丽。无论从情节,还是语言。谈仙论鬼,也无法与蒲翁媲美。只是日人的轻灵恋物有其主观意趣。自然朴质另有纤弱精益之美。日之贫瘠,难逢天造,却深知将有限化极致的本领。现代人追忆古早,不免灵异鬼怪再作一回先锋。白日红,忘都草,大丽花种种风情,幻化成人,恋着庭院里琅琅的读书声。逝去的人从画中走出来,指点草木迷津,暗通人情花心。也是一种情之初衷的天真吧。若有一天见到风尘仆仆的侠士,跪饮佛堂前的茶汤,吟诵《梁父吟》,大可不必伤感。虽霜花满鬓,仍是那朵顺河而下的白山茶啊。
梁雨一夜,野风与树干周旋。雨滴声声,却不是花开前的赞音。俄人写雨,风暴,双拳紧握,砸向天空,如海燕,如不肯降落的鹰。日人写雨,猫在廊下,一池春水皱。不免侧耳听,听寒夜里传来的木屐声。英人裹在大氅礼帽之下,举手投足,彬彬有礼。那雨的场面是马车穿梭,古板却庄重。艾米莉勃朗特是个例外。只是还未到飘雪的时候。落雪的日子,天地又一番光景。山中若有雪,毕竟与城市雨雪交融的场景不同。只一夜,便可粉墨登场。通身的白。白袍,白履,冰晶扬。头陀岭上的菩萨笑着穿了天衣。寒极的风流,偏有清隽样。偶尔捎着柳绿茶红,更显来去绝尘。一石一峰一山径,一程一念一清静。拢着手呵气,怕也有冰川悬鼻,舌尖淬玉的豪放。
闲看桂花总恣意,秋日漫步金陵,实乃赏心乐事。东大民国礼堂前的喷泉,是东方建筑与西方审美的跨世之恋。从早期的三江师范学堂,第一座私立中学“钟英中学”开始,东西方互为所长,公办民办相互影响的教育方式一直惠泽金陵。开中国近现代教育之先河,继而在学术文化各界,培养出数不胜数的大师。钱穆先生曾言:“我最高的学历乃是在南京钟英中学所受的先进与开明”。钟英二字,便是《北山移文》中起始之句。“钟山之英,草堂之灵。”所谓先进,必是言的民主,思的开明。所谓传统,必是真的返璞,信的自立。落叶投泉,恍如人生。即便烛火寂灭,也无法阻挡奋不顾身的纵身一跃。那便是无怨无悔了。钟山之英仍然隐于秦淮八条巷与九条巷之间。钢筋水泥之下,却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李叔同的《送别》大概是中国最早的“校园民谣”,收录于丰子恺先生辑录的中国民曲50首经典。经典与流行在于传承的时间与空间。在民国的校园之中,再没有比此更有生命力的校园之声了。即便是如今,你依然可以在金陵的街巷公园,钟鼓寂静处,聆听这样的青春嘹亮。“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天下为公,吾辈强,则国有栋梁”。那些民国时期就蜚声海内的著名学府至今仍然保留着百年前毕业典礼的风仪。
秋日香满衣,结发西江去。鱼水有闲处,山家自此清。画画的时候,母亲站在门囗,欲进不进。问她,作甚?笑而不答。请她进来,母亲忽而严肃:
“我还没敲门”。我说:“那就敲一下进来呗。”母亲继续严肃:“我还没说你前两天教的英语”。“哪一句?”母亲想了一下,突然从口袋里掏出小纸片,边敲边念:“美爱抗鸣(May I coming )”。那神情,真得意。我却仿佛见到人生里另一束光。可爱的母亲,竟是如此诠释“母语译音”的。美爱,抗鸣,这四个字,闪烁着无穷的人生光辉。为此,我愿再次拜倒在母亲的围裙下。我那举世无双,无比宝贝的母亲,我只是你万千智慧中一小朵顽皮的浪花啊。多少修禅悟道,也不及这无心而就的意趣。
人在琐碎的时光里总会为自己找寻许多无可奈何的借口。可平心而论,哪种樊笼不是你自编自织。既活着,就不该一日将就一日。有阳光的时候,趁着天好,晒花,晒人,晒豇豆。再晒几日,就要下雨。母亲在看《罗马帝国消亡录》,索菲亚·罗兰不愧意大利国宝级演员,奥斯卡终身成就奖。无论何时何地,总散发着自然野性的魅力。天生一副衣服架子,尤是黑裙,《黑兰花》抑或《卡桑德拉大桥》,威仪之下的端庄高贵,奔放之中的热情灿烂。罗马匍匐在她脚下,只为那手中抛向勇士的花环。西人浪漫,深爱英雄情节,动辄单膝跪地。如遇女神,必吻脚面。每个时代若言“贵族”,不单单只是头顶的“姓氏”。族徽与尊荣,意味着至死不渝,誓死不屈。比出生,金钱,权利更“体面的高贵”是勇气,教养,品德与作为。
冬青在素瓶中一月有余。这时常映入眼帘的红,提醒着匆匆光阴里不经意的温存。于自然,我们常不免是抒情的。抒情而又合礼。这种体察的态度,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慢慢懂得。未有一句唐突,亦无有一句薄情。自得于豁然明媚间。鸟振翼,鱼展鳍,人擎双臂,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秋日清味读知堂,他于废名那样的晚辈,书信之间,从无一句教训的调子,亦无一句情热的话。可是,无论何时,字里行间的温达逸趣却是一脉贯通的。那一刻,我所见到的知堂,在伦理之前是情性的。伦理是活的,道德是活的,人性是活的,哪怕以一种润物无声淡默屈就。带着温热羽毛的鸟之翅,总要翱翔天际。于无声处用心领悟的,比喧嚣热烈时的意气要从容,绵长得多啊。
罗伊娜,江苏省南京人,创作涉及小说、散文、诗歌等门类。作品发表于《中国新闻周刊》《文心杂志》《创作与评论》《微刊行摄》等刊物。曾获网络文学赛事短篇小说类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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