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苇杭|你看,时光那翻云覆雨的手
周苇杭
苇杭,清香布衣,散淡草履。甘粗茶一碗,不嫌寡淡;爱金经一卷,岂畏艰深。一念之慈,惠及窗前春草,任其葳蕤;万象关心,花谢花发云舒云卷,乐其天真而不觅恨寻愁。学诗不成,如秋雁横空,渐行渐远渐无踪;习文几编,散话通篇难入时人眼,遂藏诸名山以待后生。异日,后生得之而询于收废品者:书刊价几何——噫,以其价过廉,而作罢。其文遂侥幸得传。苇杭者,生卒年不详,女身,周姓,一名旭东。北人。余则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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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时光那翻云覆雨的手
“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真是一句内蕴丰富、耐人寻味的好诗。这句诗的九个字,每个都是先人从文山字海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不仅字面含义好,更重要的是每个字都是九划(指繁体字而非简体字),九个字恰好是九九八十一划。我要一日一笔慢慢地描,在这张16开的纸上。今日 “一点”,明日 “一横”,后日 “一竖”、“一撇”或“一捺”,不慌不忙,四平八稳,呵气如兰。到昨天恰好描完一个“亭”字。
自今年冬至始,我不想再过那种“忙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的日子了,要换个活法。开始认认真真一日一笔地描我的九九消寒图。放慢日日奔忙疾驰的脚步,慢些,再慢些。慢得像手中拈着的描红的笔。
一向以抱瓮灌畦的汉阴老丈自居,对一切奇技淫巧都抱有十二分的警惕。作为不折不扣的“车盲”,于奔驰宝马,我便是那不辨菽麦的人,“出无车”是自然的了,近来索性连公交都免了,一步一个脚印地“安步以当车”。平平仄仄踏石有声的细高跟儿、半高跟儿、坡跟儿的长靴及短腰皮鞋一并搁置了,换上清一色的平底鞋,解放双脚,便于开动自家的“11”路,上班,下班,绿色出行,节能又环保。
只要有澄明的蓝天,而不是混混沌沌的雾霾;即便没有陌上花开,即便路旁都是些落尽叶子的老树枯藤,在岁末的寒风中,一片萧瑟;只要四围雪色中苍黑的老树上枯瘦的枝桠间还有墨团般的小麻雀三三两两甚至成群结队地栖息、蹦跳、飞鸣,我就有了放慢脚步的理由。如果时间允许,便干脆刹住脚步,一时对这幅现实版的枯树寒雀图竟看得出了神。看小麻雀们安闲地卧在风中摇晃的树枝上,望天,卖呆儿;相对靠近的两只间或彼此啁啾几声,发声短而弱,不是啼鸣,而是呢喃软语般闲话。聊的是什么呢,这得问公冶长。不过没有公冶长的本事也没关系,鸟语与花香都不需要翻译,就像音乐与微笑毋需翻译一样。夕阳雪色中的一株老榆树,老树的枝桠间暂栖着一群可爱的小生灵。没有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而是含哺而熙,鼓腹而游,从容,恬淡,活泼,可爱。这边的一只在用尖尖的鸟喙有一下没一下地叨着树枝。冬天的枯树枝上有什么可吃的呢,也许他压根不是想吃什么,而只是玩儿,是消遣,是游戏。另一只则歪着小脑袋紧一下慢一下地梳理自己背部的羽毛。余者则或静卧小憩、或站在枝头东张西望、或闲庭信步般从这枝跳到那枝。
看着看着便有茶烟般淡淡清欢从心底袅袅而起,漫上微微上翘的嘴角、缭上眉梢。
忽而对面大马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分分钟就粉粹了这幅安宁和乐的寒雀图:它们倏忽而起,一哄而散,只剩下老榆树轻摇的树梢和雪地里几乎冻僵双脚的看得发呆的看客——我。
淡红的夕阳妩媚了司空见惯的楼群剪影。昨宵的一场雪还在小巷、在各种呈几何图案的屋顶及老树盘曲的枝干上,玉色皎洁——未曾被金戈铁马的清雪大军所荼毒。由于岁末又逢周末,案牍劳形的小吏被官长赐福般提前特赦,而不必苦挨到下班时间披星戴月回家转——这是2016年的最后一个工作日,12月30日,星期五。下午四点钟有电话及时雨般告知可以下班了,下意识按下手机,显示时间是16时。撂下电话办公室里一阵喜悦的忙乱。把手里正起草的文,存盘,关机。把摊了一桌子的资料文件归置好,把为迎元旦联欢会准备的歌单顺手挟在看了一半的书里。喝干杯里的残茶,取出杯底的茶叶,放在早晨上班路上顺手接过的站街派发印有英语培训小广告的塑料袋里,折叠好,免得有残液渗漏,装入手提袋。脱掉单鞋换上皮毛一体的平底靴。穿上羽绒服。绕上大毛围巾。对着柜门内侧镶嵌的巴掌大的镜子戴好帽子。关掉电源。与办公室的同仁们互道再见。Wg说,明年见!x说,2017年见!我嘴里应承着,竟有一阵的恍惚。忙忙碌碌中,不知不觉就又是一年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不过是随着地球茫然地旋转罢了!走廊里杂沓的脚步声叠起,迫不及待回家的人一边忙不迭地往外走着一边道别,是礼貌性的彼此打着招呼,也是向正在起身的2016道别。
下班路上,不紧不慢,恰好赶上欣赏这幅枯树寒雀图。
这株老榆树于我有着地标的意义。走过冗长、喧嚣、狼奔豕突的中山路,终于拐进这条相对幽僻的小巷,早早地老树便在路旁候着我了!春天挂一嘟噜一串子晃眼的榆钱儿,夏日蓄着满树的浓阴,秋天飞着漫天的落叶,一片片,一层层,一秋,又一秋。冬日的早晨,我们彼此照面,寒暄,老树用他的肢体语言,树枝在风雪中摇摆;在没有雾霾的早晨,蓝天衬着他的高大萧疏的身影,树梢往往堆叠着白棉花似的朵云或缭绕着纨素般的流云;他欢欣地以此静美的画面向我致意。我则老朋友般远远地报之以会心的微笑。不过今年这样敞亮的日子愈来愈少,雾霾天愈来愈多。他在浓烟浊雾中满面愁容,我则把自己的凄苦的表情藏在厚厚的口罩后面。
冬日黄昏时,我们极少会面。彼时我被囚在办公室里,为那可怜的五斗米,我的腰,一折,再折。世上确无陶渊明,老树知道,我也知道,陶渊明死了一千多年了。不会再有。
今日因了岁末兼周末,遇赦般,踏着残阳,我们得以彼此端详(不比平日,下班时已是暮色沉黑)。老树给我备了这幅雪色寒雀图。我长时间驻足。细细观赏。直至被尾巴排着毒气鸣声凄厉的四轮怪兽的锯齿獠牙撕碎。
怔怔地,对着飞尽寒雀而显得孤寂的老树发了一会呆,才怏怏离去。
晚餐没有膏粱厚味。玉米面发糕薄切片,在电饭锅里烤一烤,一会儿就有一丝焦香气绕过来拉扯你,切断电源就可以了。白菜心淘米水中浸泡一刻钟,去去化肥农药以及甲醛——据说为了蔬菜保鲜,淳朴善良的菜农及商贩们不惜血本,把卖给我们的蔬菜用甲醛体贴地沐浴过。他不惜的是他的本钱,和我们消费者的血,是谓“不惜血本”。白菜洗净上笼屉清蒸。不用任何调味料。出锅后装盘,鲜酱油沾碟,佐餐。清蒸后的白菜绵软,汁液丰沛,有淡淡的清甜。搭配烤得金黄焦香的发糕片儿,外加一碗热气腾腾的甜豆浆,感觉恰恰好。
就寝前把白天在办公室里喝剩的残茶从塑胶袋里取出放在足浴盆里物尽其用,一会功夫足浴盆内的水便呈温润的浅褐色。辛劳异常一步一步丈量漫漫上班路的双足,在温热熨帖的茶汤中,得到了最温柔的抚慰。
此为2016年12月30日,星期五,最后一个工作日的实录。
2016年的最后一日,12月31日,是星期六,除了吃喝拉撒,午时静坐43分钟外,其余时间我都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记录下这些文字。
时闻“再见,2016的告别语”。实则,我清楚地知道,2016是永不能再见了。他已走进了历史。就在刚刚。十分钟前还是2016年的12月31日,就在我临屏抒写,忽感口渴,起身到厨下烧了点开水沏一杯茶的当口,再次返回电脑前时,微机下方时间已显示为0:12分。我这不足4000字的小文横跨了2016与2017。忽涌莫名的感伤。时光是什么呢,是转轮吗,日一圈,月一圈,地球自转的同时还绕着太阳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跑得让人心疼。跟着日月星辰奔跑的脚步,跑着跑着就有人跟不上了,掉队了,如我那去世前两天还骑着自行车满街溜达的精瘦干练的爷爷、每次去看望二老都送我走出深巷在我一再劝慰下才止住步、走出老远回望时仍在寒风中目送着我渐行渐远的背影的奶奶——我瘦削的背影烙着她的目光,她微胖的身影烙在我的心上,距今有足足20多个春秋了!拐进小巷,推开柴门,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从那一溜齐茶盏粗的白杨树中穿过,橘红的灯光中,只要搭见我的影,随着木板门吱扭一声,一股热气涌出,总是穿深色斜襟罩衣的奶奶微胖的身影便出现在我面前,伴着那声亲亲热热的招呼“我东儿回来了”——言犹在耳,却已隔绝20余年了!不再闻!永不再闻!那一声牵心连肉的问候!
时光它带走了一切。
2016也如是。
时光它也带来一切。
2017应如是。
给予,然后又无情地剥夺。这就是时光一玩再玩的把戏。他乐此不疲,看你我被玩于股掌之间。
东坡在 《和子由渑池怀旧》中感叹道: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今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一样的感慨,一样的伤怀,我却不觉得人生虚幻如“飞鸿踏雪”,而是被日月的轮盘裹挟、被时光的魔掌轻亵、被岁月的刀锋凌迟。
是卸下一切负累的时候了,蝜蝂而行,攀爬争高,坠亡是迟早的事,何必呢。挥慧剑,碎缧绁,跳出三界,莲花台上静观,三千大千世界也不比指尖轻拈的那一朵金婆罗。
几见桑田成沧海,佛衣不染半星埃。
如是,再愚痴的人也会皈心低首吧!
尘世已如此不堪。
缀上一笔,2016的最后一天,依然是个日色无光的雾霾天。
九九消寒图,已描到了“前”字上面第一笔“点”与第二笔“撇”。 第一笔描于几小时前的2016的最后一天,第二笔描于几小时后的2017年元旦。
接下来的日子我将正身净意,指实掌虚彤管在握,于横平竖直点划撇捺间,婉转回环,珍重待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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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酸枣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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