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九)
梦亚要来了。博超莫名地激动。他先到小龙屋里看看,小龙一个人在屋里拉二胡,时拉时停。他又在陶德面前站了一会,陶德来了之后就一直坐在沙发上捣鼓孔明锁,仿佛这是眼前最重要的事。他再往厨房凑近张阿姨瞧瞧锅里煮的是什么菜,张阿姨提早下班,先去了市场,现在正在忙碌着。他用食指和拇指在一个盘里拈起一块炒面筋塞进嘴里,“嗯,好吃!”被张阿姨拍了一下手。博超晃悠到门前盯着大门好一会,“怎么还没来呀!”他在客厅里踱来踱去,顺手摆弄一下绿萝,又调正一下东巴挂毯,然后随手拿一本书在手里翻翻,看几行字又合上。从昨晚张阿姨回来说梦亚打来了电话,博超就处在亢奋状态,三人说了一个晚上,话题都是梦亚。晚上躺在床上,他脑子里还是那个姑娘,长长的头发在脑门后面扎成马尾巴,随着她那甜美的歌声富有节奏地甩动,他站在她的旁边,好几次都感觉她的头发触到他的身上,撩拨得他热血沸腾,他耳边回响起一曲曲旋律,身上燥热起来,仿佛又一次置身那个广场。
门铃响了,博超第一个奔到门口开了门。虽然昨天张阿姨说了梦亚出家,但第一眼看到站在面前这个尼姑打扮的姑娘还是怔了一下,一时难以将她与脑子里的那个梦亚对上号来。倒是贺敏像见到久别的亲人一般,上前拉过梦亚嘘寒问暖,一边对博超说:“小超,给梦亚倒杯水。”她听了三个人说了许多关于梦亚的故事,看到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尼姑益发感兴趣了,恨不得一见面就刨根问到底,什么时候出来的?怎么来的?在哪儿?远不远?用了多长时间?博超早递过来一杯橙汁,与小龙、陶德站在一旁反倒显得拘谨插不上话了。当梦亚说她就在普陀山时,他们面面相觑,没有料想到,这几个月梦亚与他们近在咫尺呀。突然贺敏惊叫起来:“糟糕,我锅里还有菜。”说着腾地起身冲进厨房。一股烧焦味冲散了刚才有些凝固的空气,大家都活跃起来。
晚餐,桌上摆出了八道菜,有红有绿有白有黑还有黄,全部是素菜。陶德很少言语,一双眼睛一直停留在梦亚身上。博超侃侃而谈一套素食理论,最后总结:“素菜好吃又有益于健康!我们今后就改吃素吧。”
“偶尔吃素还是不错的,但天天这么吃肚子怕是要造反了。”贺敏说。
“张阿姨,你真应该吃素,吃上三个月准能减肥。”
“肥就肥吧,我也不能为了自己委屈你们呀,不是吗?你们都还在长身体,素荤合理搭配才是最好的。”贺敏笑着说。“梦亚,吃得习惯吗?每碗都尝尝。”
“都因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其实我吃的很简单,不必为我特别费这么大的功夫。”
“不费事的,偶尔换换口味也很好。”
梦亚很自然地坐在小龙旁边,给小龙盛饭夹菜,问小龙的学习,学校生活,以及二胡有没有进步。也问陶德是不是还在擦皮鞋,问博超是不是到禅市出差。她说话不急不慢,表情淡淡含笑,语言简练,似乎少了几个月前的活泼与开朗。博超暗自思量,是卖唱的艰辛,还是出家的离俗,她像变了个人似的,亦或只是这一袭青衫将她置身于世俗之外?她并不提过往发生的事,并不叙述自己的经历,是在克制自己的情感,还是真的已经清心寡欲?眼前的梦亚虽然少了曾经的那种亲近和热情,却增添了一种凝重和矜持,不禁令人心生敬重。只是没有了长发真的好可惜,必定是这剃光的头使她变了个人,不过模样儿依然清秀可人,好像脸盘变圆了,眼睛更加突出了。她听小龙说话,她看着小龙时,眼里不时闪动的光芒,这双眼睛透露了她的情感,表达出的内容更加丰富,更成熟,更有智慧了。
小龙向梦亚展示了他的盲文书,他摸着书上的点字读给梦亚听,字正腔圆,透着自豪。他说学校有漂亮的楼房和很大的操场,那里有连续的盲道,他可以在学校自如地行走,盲杖都不需要拿。他们两个人住一间宿舍,还配有卫生间,生活老师每天都来巡视,一些年龄小的同学还需要老师教他们穿衣洗漱。一年级有十三个同学,他年龄最大,学习最好,这个学期老师让跳级,直接到三年级了。他每天拉二胡,还登台表演了二次,一次在学校,一次是市残联组织的盲人节活动。小龙喋喋不休,恨不得把这几个月所经历的点点滴滴全都说给梦亚听。最后他拉起二胡,以示自己没有荒废技艺,琴声渐渐占据了整个房间。听着他俩絮絮叨叨,博超一会儿怜香惜玉,一会儿爱慕欣赏,一会儿又唏嘘喟叹,自个儿在一旁心里五味杂陈。
梦亚看到开门的竟是航城遇见的那个记者,也愣了一下,“莫非走错门了?”随即看到手里还拿着二胡的小龙,接着看到一个围着围裙的胖阿姨,心想这应当是贺敏老师,又看到了陶德,她乐了,虽然有很多疑问,但仍是非常高兴,很久没有这样开心想笑的心情。真所谓,山上才一日,山下已一年。梦亚对眼前的变化感慨万千。
瞧小龙,说话举止都有了学生的模样,他的那份欢喜劲,就像锅里的炒豆豆蹦得欢。梦亚也感染了小龙的欢喜,她感兴趣地听着小龙滔滔不绝地说他的盲人学校,盲人在学校里的生活,还有盲人读的那些书,让梦亚大开了眼界。小龙耐心地介绍,盲文都是由六个点组成,根据凸点的位置来表示不同的字母,比如a就是只有第一个点是凸出的,用手指在纸上触摸这些凸出的点字就可以拼读了。
“梦亚姐姐你试试。”
梦亚用手摸那些有小小凸点的书,凸点密密麻麻,只觉得手指也是麻麻的,根本分辨不出来什么来;看那些盲文书,就是一大堆的凸点,什么也看不懂。“我可什么也摸不出来。小龙,你真了不起,短短几个月就能够摸着这些点字读书了。”
小龙高兴得脸都亮起来了。上学读书了,读书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怎能不高兴,怎能不自豪呢!“唉,我怎么这么无知!”梦亚心里自责,怎么就不知道盲人也是可以上学读书的呢?如果当时知道有盲人读书的学校,也许小龙就可以更早些上学了,而自己也不会经历这么多的事。
梦亚对自己当初不辞而别深感内疚,这几个月在山上,对小龙的不尽牵挂中包含更多的是自责和负罪感,她一再谴责自己弃下小龙离去。“当时多亏遇见你。给你添麻烦了。”梦亚对陶德说,她心里充满感激,尽管把小龙丢给了陶德是非常无奈之举。梦亚没想到陶德已不再擦皮鞋了,他说他参加了市残联举办的残疾人技能培训班,学习电子商务,这个领域有广阔前景,又非常适合残疾人。他说自学考试已全部通过了,对自由写作初衷不改,已有几篇习作登在报刊上了。梦亚惊讶于陶德的变化,他说这些话时不用笔谈,说话清晰多了,基本上都可以听懂。他那一双会听话的眼睛,看着梦亚说话,竟也都能听得明白。陶德对梦亚摆摆手说:“小龙能够上学读书,是有幸遇到博超,博超太厉害了,突然从地里冒出来,一下子把什么事都解决了。”梦亚双手合十对他们说:“谢谢!谢谢你们!”她奇怪,博超怎么突然到禅市来了,并且与贺敏老师在同一个报社工作,他们怎么都住在贺敏老师家里,他们的关系就像母子一样亲。博超并不说自己,只傻呵呵地看着梦亚,弄得梦亚心里怪别扭的,她想,“是这一身僧衣闹的吧。”
梦亚对贺敏老师说,“打扰了!”
贺敏老师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我就喜欢热闹。儿子去美国后我这里缺少了家的感觉。”她丈夫三年前癌症去世了。“现在可好了,一个大家子。”
山上山下,虽然只有半天的路程,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梦亚在山上时,以为自己之后的日子只在庵里过了,“那样也很好呀,每天打坐诵经,与世隔绝。”她一再对自己说,安慰自己不时躁动的心。可下山来,不过才几个小时的时间,仿佛又回到人世间。似乎很久没有体会到欢喜的心情了,那种只有人世间的生活才有的欢乐与喜悦。山上的生活如天堂般静寂,平静地,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无悲亦无喜。现在,喜悦的心情又回来了,看到大家都很快活,梦亚也同样感到快乐,“终于可以解脱了!没有恩怨,没有牵挂!”如果不是穿着僧衣,梦亚真想和着小龙的二胡痛痛快快地唱一回,像在航城的那些晚上。不过,歌虽然没有唱出来,但梦亚心里已经歌唱过无数,她真实地感觉欢喜畅快。
大哥来了。大哥在接到梦亚的电话后也给贺敏老师挂了电话,于是心急如焚地赶来。梦亚见到久别的哥哥,竟忘了自己尼姑装扮,一下子扑到大哥的怀里,眼泪叭啦啦滚落下来了,“哥,你怎么来了?”哥哥看着撞到怀里的光头心痛不已,他搂住妹妹难过地说:“妈妈病了。”
“妈妈病了?”梦亚似乎很久没有想妈妈了。妈妈,其实不是没想,她就在心里,从来没有离开,只是梦亚没有让思念停留在那里。当听到大哥说“妈妈病了”的时候,梦亚的心一下子被揪痛了,妈妈一直就在那里,她对亲人的惦念从来没有放下。这些日子,她只是把自己隔离在真空舱里,以为没有介质声音不能传送,思念也会停止。其实,思想是光,它从来没有停止过活动。一时,梦亚觉得,这边对小龙的牵挂刚刚能够放下,那边又有了更多的牵挂涌上心头。牵挂竟然勾起一股甜美的感觉,梦亚恨不得立即就奔到妈妈的身边。
“我来带你回家。”哥哥说着像变戏法似地拿出假发和衣服。梦亚正困惑怎么去面对妈妈,哥哥懂她,想得周到。“总不能让妈妈看你这身打扮。”她感激地从哥哥手中接过假发和衣服,立即改装。
望着镜中的自己,似乎依然是原来的梦亚。她又摘下假发,梦亚从没有在镜中见过自己出家人的装扮,那是谁?她看着自己好一阵发愣,竟茫然了,镜中仿佛是一个陌生人。那个出家的女孩会是自己吗?出家,已经成为非常遥远的过去,如梦如幻。“奇怪了,那不过就在昨天,离这里不过半天的路程。”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说着又戴上假发,“现在这个,更熟悉呀。”
贺敏老师看到变装后的梦亚称赞道:“这样好。”她怜爱地搂着梦亚,亲昵地说:“多陪陪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