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功业

人各有其命,各有其功。“数十年来殚心竭力,有如一日,此岂劳苦二字所能概括耶?”“为君者勤劬一生了无休息之日”,四海列国,千秋万代,康熙帝遗诏不惜笔墨标榜天下其最苦,实则矫情其功最高。抗敌御侮、效命疆场者,向死而生,其功在战。方巾、唐巾、儒巾、东坡巾、皂吏巾、老人巾、四方平定巾、缁冠、毋追、甸冠、道冠、幞头、乌纱帽,戴上哪一顶,皆可光宗耀祖,改换门庭。紫罗袍,黄金带,夫成天地之大功者,其子孙未尝不章。
圣者无名,大者无形,这些人载入史册,成为文字,沿着前辈的轨迹,顺着生命的规律,多数人默默无闻,成为数字。鸡鸣为利,鸦栖收计,终年带着驴夹板、牛笼嘴,躬耕于田亩,尘埃般地卑微。何来功业可言,于平静的绝望中,忍受生命中注定需要忍受之不堪,活着意味着一切,贫困是指缺乏生存的自由。不甘成为数字者,每每陷入对平凡的恐惧,“我最擅长的事,就是一蹶不振”。改变认知,或可改变情绪,追求的是幸福,非比人幸福,不为计较而生,亦不为自满而在,白白胖胖,充满希望,百病不生,人马平安,不也挺好?即便知道过程,未必预料结局,即便成为数字者,也不甘心懒散任性,此生担当不起,只得寄托于下一代。身处黑暗,双眼早已适应,而梦是一种夜间生长的植物。
教师功业,在于舌耕育人;作家功业,无外笔耕娱人。因为不是职业作家,写作不谋发表,浅薄岂敢示人,无涉稿酬,已然一种生存习性,哪里是娱人,自娱耳。因为无所谓意义,所以不是很在乎,不为取悦于人,也学会了与不喜欢的现状和谐共存,所表达的情感,皆遍身是刺是真诚。想起了沃特·迪士尼一句类似的话:“我们拍电影不是为了赚钱,我们是为了赚钱拍更多更好的电影。”眼中景,碗中餐,身边人,文字里记录着过往的日子,语言本身包含思想,也是隐藏失败的缝隙,逃避不悦的屋檐。
喜欢的事自然能够始终认真,不喜欢则怎么也长久不下去。维特根斯坦躲在战壕里,枪声稍有平静,即开始哲学写作,在他眼里,没有国家,没有战争,人群不过一种幻觉,无论世界如何,什么也消弭不了个人的存在。哲学不仅能够影响群体,也是影响自身的手段,“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由此推断,天下之本在身,敬天的目的,还在爱人。阿城《棋王》里则有躲在厕所里谈论莫扎特的情形,“我后来想到我们在乡下茅房里讨论莫扎特,莫扎特真是又远又近,无疑很奢侈。幸亏艺术就是奢侈,可供我们在那样一个环境里挥霍”。像个人那么活着,像个人那么死去,真就不易。
文字必将遭遇政治,身体也会。“功名皆一戏,未觉负平生”,米芾说这话倒也罢了,纵情写意、丝竹觞酌的苏轼回顾一生,也激情难再,开始向内循环,心似已灰木,身如不系舟,直白发出“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的喟叹。第一论人品心肠,第二论才干事业,第三论文学功业,天下无出其右者也,虽如此,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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