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争执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其在,江湖照例有她的地位,其故,江湖依旧有她的传说。然有多少人夸,便有多少人毁,张爱玲去世15年后的2010年,礼出大家的杨绛点评之:“我觉得你们都过高看待张爱玲了,我对她有偏见,我的外甥女和张同是圣玛利女校学生,我的外甥女说张爱玲死要出风头,故意奇装异服,想吸引人,但她相貌很难看。”狼若回头,必有缘由,不是报恩,便是报仇,任凭其生前如何的伶牙俐齿,咳唾成珠,现已无法唇枪舌战,辩诬反驳,愿不愿意,在不在乎,只能宽容不宽容者。诋毁本身就是一种仰望,被诋毁者对此或许不屑一顾。从远处看,二人皆学界不让须眉者,细究则尚存差距。
欲为大树,莫与草争,心脏只合拳头大小,竟能装下整个世界,宇宙即心,良知即性,但不是所有人都是。一天里情绪,愉悦与忧郁更迭交替,没有说出口的话,比什么都让人耿耿于怀。所谓随和,接受每个人的责难,保留自己最后的裁决。
做事讲理,我有良言暖;说话分寸,君出恶语寒。以言语讥人,取祸之大端,即便不讥人,或因性格卤莽,轻易猖狂,或因表达过程,引发歧义,文人笔战,武人拔剑,人鬼皆失其序。故曰人不可随意,事不可随心,话不可随口,随口难免阴云起风浪,村汉动粗,泼妇骂街。不怕对手悍,就怕自己颤,这个时候,谁也不肯示弱,语速越发的快,唾沫四溅,词汇越发的坏,眼珠欲裂。传统恶习,熟于耳目,不过一句家长里短,无非几个锅碗瓢盆,你大妈永远是你大妈,说翻脸就翻脸,语言学家王力为此慨叹:“泼妇骂街往往口若悬河,走江湖卖膏药的人,更能口若悬河,然而我们并不承认他们会说话。”然有些泼妇,总觉得自己是仙女,所谓嘉言懿行,自夸自有。漏洞百出,强词夺理,无知是狡辩的原动力,恶俗是将美好事物庸俗对待,以己之尺度,衡量他人,或凡事置辩,为反对而反对。高粱地里刮大风,自己骂街自己听,无人理会,敬而远之,其自觉无趣散去。大道理都懂,小情绪难以自控,发泄完即后悔。有时需理解她们,丈夫虽贱皆为阳,妇人虽贵皆为阴,生活里许多的不顺心,积攒一处,便是一块闷胸的铅。既定的命运与突如其来的灰暗,除却接受,只能接受,骂街无非小题大做,迁怒于人,求得暂且的释放,此即生活本来的样子。
世无坏人,惟有变坏的好人,不能为抵制坏人,使自己也变坏。人到中年,不优雅,便肤浅,不从容,必窘迫。不是不争,乃不屑一争,张爱玲明白这一点:“没伞的挨着有伞的人走,靠得再近也躲不过雨,反淋得更湿。倒不如躲得远远的,就是无伞也有雨过天晴的时候。即使不靠近,也能拥有属于自己的阳光天地。”退耕求志,避人养德,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争执自会退烧。
桥上之遇,胯下之辱,人之强大,不在时刻护着自尊,人之皮实,恰在抛开自尊时。别人不以为然,自己纠结于心,随之扭曲走样。刀口对人也对己,伤人也伤己,好脾气未必高尚,未必带来好运,坏脾气如瘟神,定会把好运赶跑。“万物皆有理,顺之则易,逆之则难,各循其理,何劳于己力哉。”人不敬我,是我无才;我不敬人,是我无德;人不容我,是我无能;我不容人,是我无量。认识变,态度遂变,由专论是非对错,各名一道,无以合拢,而一心解决问题,以心传心,共识重叠,再也无瑕口舌犯嘴。有道是浅流喧哗,深水无声,懒得争执时,内外均已强大,由此身心收敛,如有所畏,而不敢放纵。罪己迁善,宽容自来,和风吹林,偃草扇树,不辩而众人服,同不战而屈人兵。
如我这般不强大者,如齐白石所言,“人骂我,我也骂人”,当面起争执,头皮发麻,顿觉语塞,束手无策地低能,这样的人大概不易起纷纭。温柔之人,是春夏之交荡漾的拂面阵风,和而不乱,煦而不烈,此风来,谁堪与之争?坐在马上,走在路上,知道自己尚不能及,而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