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意趣

平日里,翻话者长舌,拨弄是非,传播谣言;文章中,以他人之文,代己之所欲言,却是高明。
引用他文,难免引证太繁,笔舌冗漫,耐读而不悦读。这类文字看似工匠写作,技术崇拜,表达能力缺失,却未必好写,参互校勘,蒐补缺遗,旁征博引,义据兼赅,非博洽多闻者不能为。《考工记》中有“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句,材美工巧,也写家之良。姚鼐《庵文钞序》认为学问之事有“三端”:“曰义理也,考据也,词章也。”戴震《与方希原书》分学问为三:义理,制数,文章。曾国藩概括学术为“三途”:“曰义理之学,曰考据之学,曰词章之学。”此为援引派振振有词的理由,虽说其文少了自在游离的意趣,也未必好读。
一代有一代之文,周作人向来无风雷电闪之文、凤冠霞披之章,似乾嘉朝归来的局外人,文学鲁宾逊耳。虽有怀疑原则,自得精神,学术民主,却是“文章不必正宗,意思不必正统,总以合乎情理为准”,其文适于衰年心静时翻阅。国势危急,读书人纷言救国之策,此亦人情所难免。徒讲文理,不揣时势者,难免受到冷落。
小智治事,大智治制,文人边缘,文章小道,蜩螗沸羹时期的文人,很是无奈,周作人便说:“写自己所不高兴作的文章,翻阅不愿意看的书报,这便不能算是真的读书与写作。没有自己私有的工夫,可以如意的处置,正是使我们的生活更为单调而且无聊的地方。”战时文章,或风靡,终是仓促应景,未必能传,倒不比花国消息,韵人韵色,为山塘添彩。
文人雅会,彼此唱酬,表面洞明,心头糊涂,梁实秋《栗子》文中调侃:“徐志摩告诉我,每值秋后必去访桂,吃一碗煮栗子,认为是一大享受。有一年他去了,桂花被雨摧残净尽,他感而写了一首诗《这年头活着不易》。”文人帮闲,却要帮忙,明明棋子,以为棋手,素常缩头缩脑,偶也夹枪带棒,心存君国的责任感,油然而生。冯班论东林党人:“君子当末世,自然不敌小人。合君子以攻小人,不胜,败坏了国家大事,这个便是党。”所有自负,皆因自卑,所有的振振有词,皆因心中怀疑。诸公激于意气,争胜于道义,只图嘴上胜人,而不能顾全大局。若立等照办,往往疯子引领,瞎子走路,以善毁善,乱了局面。王国维说“世人不知耻为羞耻,士大夫不知耻为国耻”,同为文人,此非诋诃同类,士大夫之耻,披着迷彩服,多不为人所见。
人行草木间,功名到底成何事;士执家内业,烂饮玻璃醉似泥。梦里清晰,醒来苍白,光影流转处,不过其中一粒微尘,文人的家内之业,无非嘲风雪,落雪葬花,弄花草,落花祭雪。王国维《人间词话》云:“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所谓高古意趣者,用笔劲挺工稳,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填彩浓厚华丽,奇正相生,其用无穷,却能如水中盐,蜜中花,体匿性存,有味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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