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验人性最是此刻

2004年,参与单位的技能竞赛,赛毕,打算在电视台播出,费用二十万,排非黄金档。正当此时,嘉宾中的某省委副书记犯事,立案接受调查,而其间有关此人的镜头,随处穿插,难以回避,此事遂作罢。我则暗自庆幸,虽说省下的钱,绝不会分予众人。

后来,单位领导也犯事,开会肃清流毒。对我这个年纪的人而言,害怕遇此情形。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般不留情面,批斗会上,素常平和堆笑之人,顿时凶煞恶神,杀气腾腾,使谋略,逞辩才,不遑多让,争先登台。上不尊长,下不体幼,不激烈,不足以示愤恨;忿詈叱呵,令人掩耳,不歇斯底里,恐自己难以过关。对于人性,多理解,少判断,自有其难为与不堪。而考验人性,最是此刻,同情的话不能说,温情的词不能说,敷衍的话不能说,玩笑的话不能说,而自己又自许人道立身,谩骂本就不会,官宣体本能排斥。不了解,不评价,疏勿间亲,贱勿议贵;不虚美,不掩过,允许缄默,开口必真。即便在没有后果的前提下,逆言当面可讲,背后万万不论人,此乃无明之人的底线数据。其实更不忍见同事的种种表现,以留些许好感,英雄怕见老街坊,老街坊知老底。何必我千秋不朽,但求人百病莫生,一团和气,直至退休,无穷般若心自在,所谓同事一场,不过尔尔。权衡再三,索性告假,眼不见心不烦。

四十多年前,若遇此等状况,哪敢请假,哪有不发言的自由。与猪摔跤,无论输赢,最后都是一身脏。世有悲哀,出乎意料,取代落后者,未必文明,是更为落后者,击倒野蛮者,未必先进,乃倍加野蛮者。

人分两类,与我有关者,与我无关者。社交的起点是等价交换,一名普通员工,与企业高管相差几个层阶,权能不合一,利益不均沾,流毒何至流此,真是扯淡。当年批刘批邓、批林批孔,一批二斗三大干,全民疯狂投入,满堂济济群英,上意不揣,昏昏然不知所以然,捐小我而全大我,是非混淆,合小异而趋大同,善恶莫辨,跟着起哄就是。时过境迁,可笑无比,后悔不迭,与自己毛的关系也没有,此皆忘掉初心后,迟来的醒悟。

维护正统或鼓吹革命,阐扬神权或提倡民治,羽翼道德或崇尚自由,重视经济或注意社会,倡言国家至上或宣传世界大同,遵循进化理论或主张治乱交替,都曾是社会关注的严肃热点,冷却后,了无痕迹。张泽石1946年考入清华大学,1951年随180师出兵朝鲜,在第五次战役中受伤被俘,1953年9月作为战俘交换回国。其晚年接受采访时感叹:“我每次到台湾去我看到我的战友真是,大家拥抱、干杯,流眼泪,完了以后说,哎呀几十年前我们在战俘营里面,为了跟我们毫不相干的主义斗得死去活来,愚蠢透了。”谈主义,是一种现代病,病得不轻。灵魂的重量,轻如鸿毛,清醒看世界,理性待自己,实则不易。

遍体鳞伤,片甲无存,文人在任何时代,都没有一个合适位置,所以才有了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度己尚难,奢谈济众,坐在人群里,哑口无言,是很深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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