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背整部红楼梦的人，怎样写姑娘 | 陈童·早茶夜读254
254丨虹
陈童金句
小说写恋爱和生活时细致自然，到了思想转变处反而显得生硬，时间的流速都不同——这种笔法和时间感的参差显示出进步思想融于生活的复杂性，小说用传统的审美笔调描写进步的梅小姐的日常举止，正是这样的写作透露了弥合现实和观念差别的复杂性……
能背整部红楼梦的人，怎样写姑娘
文/ 陈童
大家好，我是陈童，欢迎收听早茶夜读。
今天我们继续来读茅盾的作品《虹》，之前介绍过《虹》创作于1929年，茅盾表示写这篇小说是想给中国近十年的壮剧“留一印痕”，这壮剧自然是指五四运动，五四的革命意义在于创造“新人”，用新思想和新语言重写中国人的基因，割掉旧的腐朽的糟粕的中国人特质，创造适应现代文明的新青年，为新中国注入新的血液。
在创造新人和树立典型的过程中，文学往往是树立偶像的先锋，鼓动人心的旗手。《虹》就是一篇典型的新人改造小说，小说始于美丽的女主人公梅行素对包办婚姻的抗拒，梅小姐的芳心属于新派的姨表兄韦玉，却被父亲许配给旧派的柳遇春，一气之下剪了头发，又去演易卜生的话剧，软弱的表哥韦玉和别人结了婚，梅小姐心灰意冷之下嫁给了柳遇春，婚后生活不尽人意，去小学做教员，从成都到上海，见识更大的世界，通过将自身奉献于民族的事业超越狭隘的儿女情长，这样的新人成长路径和意识改造模式对于读者来说并不少见。
成长小说容易流于程式化，漫画化，革命加恋爱的叙述模式里理性、革命常常战胜激情和爱情，小我让渡于大我，《虹》比男性为主角的成长小说来得美不用说，拿《虹》和更典型的女性成长小说《青春之歌》作对比，《虹》的暧昧和柔美的情调也更加明显。
人的身体千百年未变，文明和审美加诸其上却有了妍媸之别，妍媸之别又有了别，就有了审美的进化史。在价值观和思想更迭的年代，“美”的等级也经历着洗牌，传统及其对应的美被降级和标签化，成为告别的对象，踩在脚下，变成进步的阶梯，身体的改造是革命改造最显眼最接地气的部分，梅小姐反抗的第一步就是剪掉了自己的发髻，引起梅老爷的强烈不满。当进步、文明和革命这些现代代表遇上情欲再战胜情欲，就有了人定胜天的乐观主义色彩，因为这种乐观，当我想起革命和进步女性，脑中浮现的不是烈火一样的红色就是朴素的灰白，但是梅小姐却给我一种传统水墨画一般氤氲的色彩感，梅小姐自始至终都很美，女朋友徐绮君形容她“多么迷人的美脸儿呀！弯弯的眉毛，鲜红的嘴唇，怒时也像在笑的眼！徐绮君贪婪地看着，等待回答。”梅小姐的美丽是小说男性角色登场的必要条件，所到之处必扰动一池春水，茅盾写梅小姐的情态，与钢铁般的革命意志迥然不同，不经意间的举止展露出女性的柔美：
梅女士淡淡地一笑，并没立即回答。此时她们的小船正荡到洲旁，擦过一丛水草。梅女士伸手攀折了一茎灯心草，含在嘴里轻轻地咬一下，便又扑地吐出去，斜睇着徐绮君。
这样柔美的形象和经典化之后的进步女性形象迥然不同，在小说中也多次写道梅小姐身体的曲线美，小说的最后部分，梅小姐上街游行，不幸被泼了一身水，爱慕者4号徐自强非要带她到自己下榻的酒店换旗袍，梅小姐嫌旗袍太漂亮了，坚决拒绝，但是徐自强说：
并且我也没有第二件了。你这身湿衣穿着一定会生病。我们什么都不怕，就只怕生病！新中国在我们肩膀上，自己弄出病来便是反革命！
这几句说得有声有色，似乎梅女士也受了感动，从昨天起的不大喜欢这位少年的意思也在无形中减少几分，她沉吟着慢慢地说：“那么，还要上下的衬衣和袜子。”
梅小姐换衣服的时候发现徐自强在屏风后窥视，不客气地指责对方：
一面说着，她很大方地披上了手里的新旗袍，便走到沙发旁边，坐在一张椅子上穿袜子。旗袍从她胸前敞开着，白色薄绸的背褡裹住她的丰满的胸脯，凸起处隐隐可以看出两点淡红的圆晕。
徐自强似乎惘然了，也带着几分忸怩。他回到沙发上，然后再移近着梅女士的身边，迷乱地吐出这样一番意思：
天在头顶！请你明白我的一片真心。我请你换衣服，完全为的是好，绝对没有别的用意。但是，梅，你不知道你自己太迷人。不想来看看的，才不是人！我始终是你的忠实同志。前几年在重庆碰到你，想来你还记得，我就最忠实地帮助你。那时我还在中学校念书，你说我是小孩子。现在，我书也读好，仗也打过，我是少校连长。我真是爱着你，打仗革命也是为了你！
呵，失敬得很，你是连长大人了。可是我这个人真奇怪，总碰到军官要来爱我。在成都时，军长，师长，旅团长，好像都说过你这样的话语，可是我真不受抬举，现在我还是我！
梅女士说着，拿过第二只袜子来慢慢地拉上去，又笑了，还是那能够叫徐自强心抖的异样的笑声。
紧张的政治运动中插入这一段换衣情节，固然是为了表现梅小姐进步意识的坚定，但由于描写的细致和男女人物之间的推拉而有了一种慢悠悠的调情情调。这让小说的文本呈现出一种分裂，小说写恋爱和生活时细致自然，到了思想转变处反而显得生硬，时间的流速都不同——这种笔法和时间感的参差显示出进步思想融于生活的复杂性，小说用传统的审美笔调描写进步的梅小姐的日常举止，正是这样的写作透露了弥合现实和观念差别的复杂性，这也是读小说——哪怕是过时的小说有趣的地方，小说固然是虚构的艺术，在中国甚至是宣传的手段，但语言却总是出卖文学假装的客观和永恒，带上时代的痕迹，在进步女性形象的文学谱系中，拥有婀娜身姿的梅小姐永远是不一样的存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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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4.08~2019.4.12
「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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