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变迁

那胡一家

我认识的一个名叫那胡的牧民,一家三口生活在大青山后面的这片草原上。他们的生计来源于两个部分,在七、八、九三个月份接待来自全国各地游客,其它时间放牧养羊。有人问我草原最大的魅力是什么,我的回答:“草原最大的魅力就是它什么也没有。”正是这片空旷之地,吸引人们前来。

我第一次去他的牧场旅游,发现他们一家三口有着大概的分工。妻子负责接待游客并下厨做饭,儿子给妈妈打下手并充当服务员。我有点惊异于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与练达,而那胡就骑个摩托车到处跑,背着照相机给人们拍照。虽然他们也希望生意会好一些,但并不像那种纯粹以游客为生的人。一切都明码标价,游客一拍屁股走人,至此就天涯两隔了。因为那胡还有自己的羊群保底,旅游收入的浮动自然不会触及生存问题。所以,像我们这样有着便利条件的游客,每年都想去草原走一圈儿,可能山后这个认识人也是一个原因吧。
看似恬静而悠闲的草原,其实是一个恶劣的生存的环境了。你有没有体验过冬天的草原?别说去了,就是想想也觉得无法停留。串个门儿就要行走十几里地,一出蒙古包,仰望天空时的星星眨着眼睛,但是一不仰头,面对的却是无穷无尽的黑暗。没有任何可以辨别方向的参照物,呼呼的风声,人仿佛进入一种与世隔绝的真空当中。人与自然有和谐的一面,也有斗争的一面。习惯了城市生活的丰富多彩,说美,是因为新鲜,可让你在草原上你呆上两天可能就耐不住寂寞了。
同样是处于现代文明中的人,你看游客们各个穿着得干干净净,皮肤水润光滑,这一家三口总是穿着劳动的衣服,风吹日晒皮肤青紫,为了服务这些游客一天到晚忙个不停。那胡会说蒙语、普通话和此地话,可谓能见什么人能说什么话。接待过的人可谓从各式各样的文化圈走来,那胡自然对城市文明并不陌生。你自然也会想一个问题:“你们就不曾想过去城市里生活吗?
那胡坐在摩托车上朝着呼和浩特的方向望去,(当然看到的依然是草原)说:“是的,我几个朋友们都让我去市里,我也尝试过,但是最多呆三天,我就受不了了。”想必那些同情他们无法体验现代生活美好的人,一定是多虑了,因为那胡没准儿也会同情我们——你们居然在这样拥挤的城市里、这样污浊的空气中生活,实在是太可怜了。
社会变迁
一个猎人,正从环境中的蛛丝马迹寻找猎物的行踪。猎物在远处吃草,他屏主呼吸,观察着它的一举一动,在猎物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把长矛投掷过去。一次捕猎虽然耗时很多,但人时时刻刻都处在心无旁骛的专注状态中。被我们现代人奉为充满乐趣的打猎,对他们来讲却是一项日常活动。换句话说,猎人们经常玩这种游戏,休闲和劳动对他们来说是一回事。
而女性在采摘也像极了今天城市里摘草莓这种休闲项目,大自然是他们天然的粮仓,随取随用,所以不必有专门的库房。人类学家发现,觅食者的饮食虽然是快餐式的,但有着充足而平衡的膳食,旅行是便携式的,每人只需携带15kg的行囊。他们的物质财富很有限,但他们对物质的欲望也不强烈。我们一直以为觅食者是一些四肢发达精神匮乏、过着悲苦生活的人,但实际上他们有着充分的休闲时间用于巩固家庭纽带、参与社会生活和发展精神世界——比生活在农业和工业社会的人们明显要多。有一点需要引起重视:当代以狩猎、打渔和采集野生植物为生的人之所以过着这种原始的生活,并不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有更好的生活方式。他们或是为环境所迫采取这种最有利于生存的方式,或是纯粹出于对这种生活方式的偏好。他们的性别分工并不明显,男女平等、社会平等。
当动物和植物被驯服,进入农业社会以后,人的苦日子就开始了。劳动脱离了原始的乐趣,不得不赋予更多社会性含义才能维系。为了养家糊口而劳动,为了回到上帝的身边而劳动,或者在强权的压迫下劳动。吃饱穿暖后,还要继续进行艰苦卓绝的劳动囤积吃不了的粮食与财富,这样才能从社会底层向上迁移。要回到狩猎时代那种劳动的愉悦,人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工业革命创造了更为精细的劳动分工,劳动的完整性被割裂了,劳动再一次被异化。看看那些流水线上的工人,他们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制造的是什么东西,他们也不需要关心这件事情。农业社会中那种热火朝天的劳动协作和交流看不到了,每个人被一个个工位和精细化的奖惩体系所控制着,创造性成为少数人的专属。贫富差距拉大,有些幼儿教师的孩子却上不起自己工作的幼儿园。一个人为了一个被叫作“汽车”的交通工具上每天要花费3.5小时的劳动时间。物理学、化学的进步使得物质生活极大地丰富,但是在价值观、道德方面的进步慢如牛步。
到了后现代社会,原本以为社会财富的积累可以最大限度地解放人的劳动,但收入的增长可能是以整体生活质量的下降为代价的,人们休闲时间里并不感到有多快乐。我们向往了多少年的长假期终于在这个春节实现了,但是人快疯了。人们胡思乱想,精神毫无秩序,需要依靠电子游戏和令人新奇信息让焦躁不安的心安定下来。从未见过也不认识你的巨星陨落让人消沉,贫穷、食品短缺、环境破坏、病毒、不和、暴力与不平等这些套在人类脑袋上的紧箍咒却越来越紧……
如果你问幸福是什么,就去衡量一下自己是否在生理和精神方面达到一种平衡,你在一件事情上能保持多长时间的专注?
富足和短缺的评价是基于需求和手段的关系,它们也就是相对的概念。因此,人类学家倾向于谨慎使用“进步”这个缺乏批判力的术语来描绘“经济发展”。尽管数百万人的确享有比他们的祖先更加健康和富足的生活,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但另一面是,他们中的许多人需要付出比祖先更长时间、更辛苦的工作来使自己吃上饭。另外,还有几百万人生活在贫困中,营养不良、早逝。对于他们来说,“人类正在进步”是一个如此不切实际的、难以接受的观点。
王东岳的递弱代偿理论似乎得到了印证:世间之物,后衍的物种的生存强度(生存的顽强程度)总是呈现递减态势,一代比一代弱,于是,要想生存下去,就得不断地寻找更多的支持因素,这个支持因素就是“代偿”。我们要找回过去曾经的幸福感,势必要付出越来越多的代价,把地球也快赔上了。更为荒谬的是,地球上最低等的生物一直是居住时间最长的居民。在它面前,最高等生物是如此羸弱。
那胡一家的生计模式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样本。一方面,它保留了采集时代的印记,只不过那胡所追逐的猎物由麋鹿换成了游客,而非旅游季节的放牧又具有典型的农业社会的特征。同时,他们的羊通过现代的商业进入到城市餐桌,完成工业社会赋予他们的角色分工。
社会学,越来越多地用“变迁”取代“进步”。我们普通人的考虑还无法延伸到那么长的时间线,不过,我们可以评估我们眼前的生活,在现代社会里依然有机会创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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