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女郎之梅超风

文/沉吟先生

一个女孩名叫若华,她的故事耐人追寻。

首先她的名字就耐人追寻。

我们谈李莫愁的时候说过,金庸书中的名字,好多都不是乱取的。“若华”这个名字,应该来自《楚辞》,屈原的《天问》:“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

什么是若华呢?传说中极西穷荒之地,有木名若木,与东方日升之处的扶桑木、天地之间的建木并称为三神木。若木之花为若华。

《山海经·海内经》:“南海之外,黑水青水之间,有木名曰若木,若水出焉。”

《山海经·大荒北经》:“大荒之中,有衡石山、九阴山、洄野之山,上有赤树,青叶,赤华, 名曰若木。”

《文选·月赋》注引若木下有五个字:“日之所入处”。(擅扶光于东沼,嗣若英于西冥)

《水经·若水注》称若木“生昆仑山西附西极”。

所以,我想若木所在的方位大概就是日落之处的昧谷,亦即西冥。

冥、昧为暗,生于日落之处的若华,天生带有一种凄美的灰暗的色调。我们知道,她一出场,眼睛就被江南七怪之首飞天蝙蝠柯镇恶的毒菱打瞎了,从此她的世界一片灰暗。

对金庸熟悉的读者现在知道,她还有一个更响亮而且带有戾气的名字:梅超风。这真是一个风(疯)一般的女子。

可以说,金庸写梅超风这个人,从开始就有一个基调,你可以当她是鬼,是怪,是妖,是魔,甚至魑魅魍魉任何一种东西也好,就是没有人的感觉。荒山骷髅头、铜尸铁尸的称谓、黑风双煞的名号以及所练武功(九阴白骨爪、摧心掌)的邪门、行事之怪异残忍狠毒,处处体现出这是一个妖魔级的存在。

江南七怪黑夜在荒山恶战黑风双煞的惊心动魄之处,像人与鬼怪之间的搏斗,更多于武林人物之间的打斗。梅超风长发飞舞、在月下荒山以“九阴白骨爪”插入活人靶子的头骨,用手撕开死人胸腹掏出肝脏查看,满手鲜血脑浆,令人想起吸血僵尸。

用我们的普世价值观来衡量,应该说这已经是属于一棒子敲死永远无法翻身的超级反派人设了。

但我们只要耐心看下去,就会明白,金庸写这个人,跟李莫愁一样,同样是春秋笔法。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梅超风就是李莫愁这个“情魔”的前身。

数十年之后,柯镇恶在嘉兴南湖初遇李莫愁,交手之下,心中默念的一句台词隐隐透露出金庸或有意或无意的安排:“这女魔头武功之强,竟似不亚于当年的梅超风”。(《神雕侠侣》第一回《风月无情》)

金庸从来没有正面描写过梅超风的身世,从零星的侧面描述中我们知道,梅超风也有一个色彩绚丽的童年。

我本来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整天戏耍,父母当作心肝宝贝的爱怜,那时我名字叫作梅若华。不幸父母相继去世,我受着恶人的欺侮折磨。师父黄药师救我到了桃花岛,教我学艺。给我改名叫梅超风,他门下弟子,个个名字中都有个“风”字。

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更何况是在以桃花命名的桃花岛?

在一个和风吹拂的午后,也许是黄昏,在漫山遍野的灼灼芳华下,一个粗眉大眼的年轻人站在她的面前,那是她的师兄陈玄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梅若华从此一脚踏入了爱情的河流: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陈玄风还摘了一个鲜红的大桃子给她吃: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一个春天的晚上,桃花正开得红艳艳地,在桃树底下,他忽然紧紧抱住了我。

从此两个年轻人结成了夫妻,心里想着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遗憾的是他们的师父,那个号称黄老邪的老头子,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黄老邪与阿衡爱得如火如荼,还生了个女儿,偏偏不允许自己的徒弟谈恋爱。是不是跟现在的家长不许自己的孩子早恋一样,我们不得而知,因为我们不明白陈玄风和梅超风到底多大开始抱在了一起。或许跟早不早恋也没多大关系,那个时候更注重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批文就自己抱在一起实在是不像话。

于是陈玄风和梅超风只好逃之夭夭。

陈玄风与梅超风学艺未成而暗中私通,情知如被师父发觉,不但性命不保,而且死时受刑必极尽惨酷,两人暗中商量,越想越怕,终于择了一个风高月黑之夜,乘小船偷渡到了东面的横岛,再辗转逃到浙江宁波。

于是黄药师把剩下的徒弟全部打断了两条腿,打到最小的徒弟冯默风的时候,心软了一下,打断了一条腿。

如果陈玄风还在,不仅仅是打断两条腿,可能他日后瓜瓞绵绵的资本都会没有了。

其实,从陈玄风和梅超风逃离师门那一刻起,他们的日子就是灰暗的了:不容于师门、不容于正道、不容于武林。

他们不仅有了各自阴森可怖的名字铜尸铁尸,还共同拥有了另外一个阴森可怖的名字:黑风双煞。在中原无容身之地,黑风双煞只能远走大漠。

在金庸的笔下,这一对远走大漠的亡命鸳鸯没有别人花前月下的My dear 、My darling,有的是“贼婆娘”、“贼汉子”,他们给自己的定位是贼。因为他们逃离师门的时候,知道自己的功夫还未得真传,用陈玄风的话说,叫“自保有余,成名不足”,所以顺走了黄药师的九阴真经。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金庸书上说是他们的师弟陆乘风大举约人,将黑风双煞逼到了漠北草原。我想真正的原因应该是九阴真经。因为其时陆乘风双腿已废,又被逐出师门,在江湖上已无号召力,陆乘风凭什么大举约人呢?后来在赵王府,郭靖被梅超风擒住脱身不得,黄蓉也是点明这一点,祸水东引,将强敌的注意力引到了梅超风的身上。

灾难并没有随着铜尸铁尸的远赴大漠而终止,对于梅超风来说,她的灰暗日子才刚刚开始。荒山野岭遭遇江南七怪,贼汉子死于非命,贼婆娘双目失明,人生彻底黑暗。

忽然间,那天夜里在荒山之上,江南七怪围住了我。“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又是疼痛,又是麻痒,我运气抵御毒药,爬在地下,难受得几乎要晕了过去。我没死,可是眼睛瞎了,丈夫死了。

大雨中梅超风抚着亡夫失声痛苦,寂寞,凄美,如同一朵开在沙漠的花!

我用匕首把你胸口的皮肉割下来,嗯,我要把这块皮好好硝制了,别让它腐烂,我永远带在身边,你就永远陪着我。

忽然之间,我听到有人在哈哈大笑,不过笑得很可怕,原来是我自己在笑。

贼汉子,你在阴世也这般念着我吗?你若是娶了个女鬼做老婆,咱们可永远没了没完……

梅超风珍之重之的那个人已随风而逝,留下自己在这浊浊尘世,成邪,成狂,成魔。

跟李莫愁一样,不管如何妖魔化,梅超风身上仍然有人性的光芒在闪耀。

这个闪光点,不仅仅在于她对爱情的执着,还在于她懂得感恩。茫茫人海,芸芸众生,懂感恩的人有几多?我觉得,知道感恩的人,都不能称之为坏人。

在江南临安牛家村,全真七子之一的谭处端“见到梅超风以活人练功,他侠义心肠,上前除害,哪知却非她敌手。幸好梅超风认出他是全真派的道人,顾念马钰之情,只将他打伤,却未下杀招”(《射雕英雄传》第二十五回《荒村野店》),用梅超风的原话说:“谭老道,老娘若不是瞧在你师兄马钰份上,在道上早送了你性命。”

你对我好,我就得对得起你,这是梅超风的做人原则。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你马钰对我好,我就给你面子,你师弟先挑衅我,我也留他一命。

世人欺我辱我,我必睚眦对之:“除了恩师和我那贼汉子,天下人人可杀!”(当时还未遇马钰),简单!粗暴!帅呆!酷毙!

这个人性的闪光点,在她师父黄药师的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绽放。

在太湖归云庄,乍闻裘千丈公布黄药师的“死讯”,她的第一反应是泪水和报仇,而不是庆幸和轻松。

陆乘风和黄蓉提议去桃花岛看望黄药师,梅超风又是什么反应呢?

呆立片刻,眼中两行泪水滚了下来,说道:“我哪里还有面目去见他老人家?恩师怜我孤苦,教我养我,我却狼子野心,背叛师门……”

真正狼子野心的人,不会说这种话,也说不出这种话。为了爱情背叛师门的痛苦如附骨之疽,在离开桃花岛亡命天涯的日子里,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她的内心。

这种痛苦一直陪伴到她死亡,至死方休。其实,逃离师门后,陈梅二人过着鬼怪式的地下生活,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我惩罚和救赎?

在那些浪迹江湖,亡命大漠的日子里,东海桃花岛的弹指峰、清音洞、绿竹林、试剑亭,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一幕一幕,想必也曾无数次进入这个女人的梦中。

野店牛家村,刀光剑影了残生,梅超风死了。她生命中有两个最重的男人,前面已经说过:“除了恩师和我那贼汉子,天下人人可杀”,这种趋于极端的性子,注定她一旦爱一个人、重一个人,必定生死以赴。在西毒欧阳锋暗算黄药师之际,义无反顾舍命护师,挨了欧阳锋致命一击。陈玄风死在了她的怀里,这次她死在了黄药师的怀里,一个重入师门的允诺让这个女人带着满足离开了人世。

梅超风嘴角边微微一笑,运出最后功力,喀的一声,用右手将左腕折断了,右手接着在石柱上猛力击落,登时手骨碎断。

断腕碎手,临死之际自弃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功夫,这是临死兑现她交还九阴真经功夫的承诺,不失古人遗风,与玄慈方丈临死受刑何其相似。即便有千般不是,你也不能不(在这一点上)佩服这位女子的刚烈。

一个女孩名叫若华,恍然一梦,千古伤心,蓦然回首,冷冷清清,多少欢笑,多少泪痕,望穿秋水,望断青春,几番风雨,几度飘零,流云散尽,何处月明。

人世如霜,对她毕竟清冷如是。若华为赤,终于在日入之地绽放出一抹别样的鲜红。梅花飘落,轻轻拂过这具渐渐冰冷的身躯,唇边仍有一丝奇异的微笑,苍凉,凄美,落寞。或许,在梦中,也如这梅花,开了又落了,纷乱如雪,最终飘零成天地间空洞的苍白。

这一次黄药师总算没有再次让我们失望,将他高冷外貌下埋藏至深的温情透露了一丝:

想起数十年来的恩怨,心中甚是伤感,忍不住流下泪来。

同时也进行了自我反省:(黄药师)见梅超风至死不忘师恩,而下场却又如此惨酷,心想:“超风与他师哥玄风有情,若是来向我禀明,求为夫妇,我亦不至于定然不准,何必干冒大险,逃出桃花岛去?总是我生平喜怒无常,他二人左思右想,终究不敢开口……”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逝者已矣,只留下李莫愁日后的一句嘲讽:“自陈玄风、梅超风一死,黄药师果真已无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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