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案头之山水
张潮在《幽梦影》中说过“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诚哉斯言！年轻时也曾梦想仗剑走天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人到中年，忙于俗务，加之旅游是需要大把银子的，囊中羞涩，行万里路不过是黄粱美梦。好在张潮说得好，古人的文章，就是“案头山水”，读前贤的游记，神游大好河山，胜过自己走马观花，游山玩水，不亦乐乎！何况很多风景名胜名头太响，不游终身遗憾，千里迢迢游了又遗憾终身，就像苏东坡《庐山烟雨》说的那样“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相信很多人都有这样的体会。
中学时读王勃的《滕王阁序》，就对这座江南第一名楼心存向往，后来无数次阅读，对“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勾画出那幅色彩明丽而又天然浑成的绝妙美景印象最深。心驰神往，终于有机会登上滕王阁，身临其境，游览王勃笔下的景色，可能我游的不是时候，既没有看到落霞孤鹜，也没有听到渔舟唱晚，觉得不过如此，才领悟到案头之山水美过地上之山水。我曾唱着《鼓浪屿之歌》不远千里到厦门寻访，结果由于晕车没有任何印象。“明媚的夏日里天空多么晴朗，美丽的太阳岛多么令人神往”，也曾背着行囊兴致勃勃到松花江边游览令人神往的太阳岛，结果大失所望。
魏晋是山水审美意识觉醒的时代，陶弘景《答谢中书书》是山水小品中的名篇，千古传诵：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实是欲界之仙都，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
全文仅六十八字，清词丽句，意旨遥深，一新人之耳目，巍峨的崇山险峰直上重霄，邈邈云端，清澈的川流潺湲远逝，渌波澄明见底。两岸巉岩万仞，丹崖翠壁，五色斑驳，交相辉映；菁葱的茂林，苍翠的修竹，一年四季，光景常新。山色如此绚丽多姿，映带于烟岚云岫之际，倒影于清川渌波之底，真有寻绎不尽的大自然的神奇奥秘。及至红日西颓，余霞成绮，色彩艳丽的霞光映照水上，引得潜游水底的锦鳞也竞相跃出水面，狎戏清波。这样的美景“实是欲界之仙都”。我所在的秦巴山区这样的风景比比皆是，身历其境，虽然也觉得壮美，但更多的是感到老百姓生活的艰辛，只有夜读才能体会到其中的美。
永州本是蛮荒之地，柳宗元贬谪到此，心情可想而知，但“永州八记”中的山水是那么幽独，那么凄美，美得令人心悸，千载之下，我们仍然能感觉到萦绕在永州山水之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阴霾之气，这肯定是在湖南旅游感受不到的。
读书之乐乐如何？闲来无事，读《永州八记》、《醉翁亭记》、《岳阳楼记》、《前赤壁赋》、《后赤壁赋》，是一件舒心的事。苏东坡的《前赤壁赋》通过清风、明月、江水、吟诗、吹箫、对话，生动描绘了一幅诗意十足，含意深远，意境优美的赤壁夜游图。我们也好像游了一次赤壁，心里充满了遨游之乐。特别是客人和主人那一番极富哲理的争论，借水的流逝，月的盈亏，深入浅出地讲出变与不变的道理，情理交融，浑然一体。读《赤壁赋》既是一次旅游，也聆听了一次富有哲理的讲座。
苏轼是空前绝后的大师，风花雪月，信笔写来，随意挥洒，如行云流水，舒卷自如，特别擅长将刹那间稍纵即逝的美感，形诸笔墨，写景晶莹剔透、如在目前，写情冰魂玉骨、沁人心脾，融情于景，情景交融，而且“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妙趣天然，被称为“仙笔”。且欣赏《记承天寺夜游》：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在一个初冬的萧瑟清寒的夜晚，本已欲睡，但是“月色入户”。月色撩人，睡意顿消，欣然起行，寻访“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张怀民，张怀民当时贬谪黄州，当了个主簿之类的挂名差事，和苏东坡一样“不以谪为患……而自放山水之间”，是苏东坡灵犀相通的挚友。赏月则是神来之笔：“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寒宵中立，月光如水，清辉皎洁得如梦如幻，恍入仙境，错觉“庭下如积水空明”，极言月色之清澈澄明，宛如一泓碧水，潋滟波光；水草纵横交错，或浓或淡，漂浮摇曳其间，原来是竹柏影落庭墀，娟娟弄姿，秀媚可人。表面上写的是冰清玉洁、纤尘不染的月色，实际上也是他们二人光明峻洁、表里澄澈的心境，臻于醇美之境。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这样的月色，这样的情境，很多人都经历过，但就是不能将那种稍纵即逝的美感，收摄笔底，使之长留人间，不能将刹那间一闪的灵光，化为永恒的艺术，只有苏东坡那样的高人才做得到。高处不胜寒，高人就是闲人，东坡自称“闲人”，是自嘲，是自慰，也是自伤。像苏东坡那样的天才居然被贬为“风月闲人”，既是个人的不幸，也是国家的不幸，千载之下，读之仍觉“玉宇琼楼，高寒澄澈”，为东坡打抱不平。
古代交通不便，外出旅游更费周章，一截断桥、一座楼台、一处亭阁、一潭春水，在古人笔下，无不壮丽柔媚之至。现在交通便利，见得多了，也就见惯不惊，见美感觉不到美了。何况外出旅游，行程安排紧凑，疲惫不堪，旅游成了购物，与其花大把银子，劳心劳力游地上之山水，花钱买罪受，不如闲坐书斋，一杯清茶在手，读先贤大作，神游案头之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