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世界,世界在身边。第116,虞山
《越绝书.吴地传》提到虞山:“虞山者,巫咸所出也。虞故神出奇怪。去县百五里。”
虞故神出奇怪,应该有讹漏,但意思还是明白的,是说虞山经常出奇怪的事情。去县一百零五里,如果从苏州北城墙算起,到虞山是42公里,这个里数很准,证明汉代的测绘技术过硬,而《越绝书》记载的道里数是精准的。
巫咸,是古代传说中半人半神的巫,在古籍中和黄帝、炎帝、尧、舜都有交集。甲骨文中记载了一个叫咸戊的卜人(贞人),咸戊换个位置就是戊咸,可能是真实存在的古代巫人。据说巫咸作筮、巫咸作鼓、巫咸作医,神通广大。巫咸的故乡,一种说法是河东人,今天山西西南的运城、永济一带。还有一种说法,是常熟人。
苏州北城墙有二座城门,靠西的一座为平门,也叫巫门,大概是抄书的人不小心把中间一竖写长了,后人讹为平门。《越绝书.吴地传》中同时出现了平门与巫门,或许是二座不同的门,无法考证。
巫门,大概和巫咸有关系,也可能和巫臣有关。巫臣是楚国逃臣,逃到晋国后,留在楚国的家人全部被杀,为了报仇,巫臣出使吴国,并留下儿子狐庸,帮助吴国迅速完成了现代化和华夏化改革,跻身春秋强国之林。
吴王阖闾在伍子胥、孙武等人的辅佐下,大破楚国。楚国当时是国际上的超级大国,对中原的诸侯都是巨大的威胁,突然被一个偏远落后的吴国打得鼻青脸肿,吴国顿时名扬天下。
阖闾从楚国回来后,计划进攻齐国,或是进攻了齐国,这个《吴越春秋》和《越绝书》的记载有冲突。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就是齐景公被迫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阖闾的太子,太子的名字叫波,后来的吴王夫差是太子波的弟弟。
齐景公的女儿年龄很小,估计是不适应江南潮湿的气候,一直思念故国。《吴越春秋》记载:“女少,思齐,日夜号泣,因乃为病。阖闾乃起北门,名曰望齐门,令女往游其上。”这就是苏州北城墙靠东的那座城门,叫齐门。
齐国小公主最后还是“殂落”了,临死前,女曰:“令死者有知,必葬我于虞山之巅,以望齐国。”阖闾伤之,乃葬虞山之巅。今虞山剑门景区内有齐女坟,为一大型土墩墓,没有发掘。
梁鸿湿地的望虞台,据说太伯在此遥望虞山的兄弟仲雍,大概受了齐公主的启发
比尔.波特是与史蒂夫.乔布斯同时代的嬉皮士,在无所事事地混过了青年时代后,与乔布斯一样,对神秘的东方文化产生了兴趣,去哥伦比亚大学攻读人类学博士,遇到一位在新英格兰地区游方的高僧。在高僧的启发之下,他开始研究佛经。
二年后,比尔.波特中断学业,搬到台湾,在寺庙里过起暮鼓晨钟的简单生活。同一时间,乔布斯前往印度北部,寻找自己的印度教导师。乔布斯应该没有得到什么精神上的升华,很快回到美国,开办了苹果公司。比尔.波特对于佛经的奥义最后也没有领会多少,但在单调的苦修期间,又迷上了中国古代僧人的诗词,包括寒山拾得,以及出身于虞山兴福寺的石屋清珙。
比尔.波特开始翻译古诗到西方,没有几个西方人感兴趣。为了解更多的僧人、隐修者、古诗人,比尔.波特从1980年代末开始到中国大陆游历,并将他的经历写成书出版,西方人依然兴趣不大,但在大中华文化圈热卖,于是比尔.波特就升级为美国当代作家、翻译家和著名汉学家。
1991年的秋天,比尔.波特和另二位嬉皮士朋友一道,作《江南之旅》。常熟是其中一站,他们的目的地是城市西边的一座山,叫做虞山。
比尔.波特在他的书中说:“仲雍领着家人和一千多个追随者越过一千多公里,来到长江三角洲,在无锡的常熟这个地方安下了家。仲雍和他的伙伴们把汉族的文化介绍到这个地区,打那以后,这里才逐渐发展为中华文明的中心。仲雍还把农业推广到这里。这个地区后来成为中国古代最富庶的区域之一。他死后,被葬在虞山。实际上,这个山名来自于他被分封的第一个地区的名字,在那里,他为人们所知的名字是:虞仲。”
一个(叫比尔波特的)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为了中国人民的文化事业,到处游历,这是什么精神?所以,我们不能苛求他把传说当作历史的瑕疵,何况相对于绝大部分的中国人来说,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了解已经丰富得多了。
王明珂是台湾学者,历史学家,专注于民族研究,用的是民族(或者族群)边缘研究的方法。这种方法是西方1920-1930年代提出来,到1960-1970年代成为主流,一直到现在。而国内依然在沿用王国维一百年前提出来的二重证据法,王国维提出这种方法的时候和世界是同步的,很了不起,但现在还在用这种方法,就落后了五六十年。
二重证据法,其实是考古学家用的方法,就是古代文献的记载,要和考古挖掘出来的文物配得上,才能解释得通。这种方法用来分析考古挖掘的文物是可以的,但用在民族学的分析上就不行了。举个例子,关于太伯、仲雍奔吴的传说,王明珂在其《华夏边缘》一书中有很好的分析。
古代文献记载了吴太伯奔吴的故事,说周太王有三个儿子:太伯、仲雍、季历,季历有一个圣人一般的儿子,叫姬昌,就是后来的周文王。周太王竟然很早就看出这是个圣孙,想传位给季历。太伯和仲虞看出父亲的意思,就主动跑去荆蛮的地方,披发纹身。
荆蛮认为他们兄弟很有贤德,有一千多家跟随他们,然后和他们一起去了一千多公里外的苏南太湖平原,建立了吴国。到周武王灭商后,分封兄弟子侄到东方的土地上,同时开始搜寻他爷爷季历的二个哥哥,结果发现仲虞的后代(叫周章)已经是吴地的王了,于是骨肉团圆,其乐融融。
显然这是很荒诞的传说,但战国以后的文献就是这么记载的。二千多年来,大家都是半信半疑,到民国初年,顾颉刚发起疑古学说,很多人开始质疑这个传说的可能性。
1954年6月在江苏镇江大港镇烟墩山出土了一间青铜簋,叫宜侯夨簋。这个夨字就是吴或者虞的一部分,郭沫若和唐兰考证,认为夨就是周章,是吴王,周康王(武王的孙子)册封周章为吴地的诸侯,规格可能高过公爵。
唐兰是近现代著名的文字学家、历史学家、青铜器专家,今天很多从事考古研究的都是他的徒子徒孙。他认为,宜侯夨簋证明了太伯奔吴的历史记载。但是,这显然无法解释得通,在三千多年前,太伯仲雍兄弟二人,如何能够跨越二千多里地,千山万水,来到吴地?也无法解释,沿路的土著如何让他们自由通行?吴地的土著为何愿意奉他们为君长?
事若反常便为妖,这就是一个典型的反常事例,但是以唐兰的地位,一直到今天,大陆这边的历史学者、考古学者、民族学者,都沿用这个结论。环太湖的考古,也是围绕这个结论在忙乎。
一个很简单的事实是,太伯奔吴的传说,只是在战国以后才传播开来的,成书于春秋时期的《左传》,记载的是公元前585年的春秋中期,“吴于是始通于中国”。只是到了这一年,中原地区的人才知道东南方向还有这么一个蛮族。根本不可能有周武王派人寻找太伯、仲雍的后代,然后分封他们为吴地诸侯的事,而且按照周朝礼制,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居然一封就是吴王,当时只有周天子才能称王。
比较合理的解释是:商代末年,一支姬周王室之人的迁徙,这个历史记忆在春秋时代被江苏南部某土著上层家族借来强调自己是华夏之裔,或者被华夏用来证明此土著上层家族为华夏之裔。
对于诸夏来说,可以把吴人纳入华夏体系,但不希望前脚驱虎,后脚引狼,再培养一个楚国,渐渐地有吴人也是华夏一派的说法。至于套到太伯奔吴(夨)的故事,应该是后来的事情,故事说多了,就有人信,而且越编越像,到战国后就定型了。然后司马迁就正儿八经地记录在《史记.吴太伯世家》,我们知道,司马迁写史记,就是为了宣扬儒家的大一统思想。
另一方面,吴人通中国后,了解了中原的花花世界,大开眼界,(季札使团)把中原的礼仪、科技、习俗等等带回苏南。就像改革开放之初,最先出国的那批人,很快就把西方的时髦玩意带回国一样。
于是在吴国上层引起模仿中原的风气,包括青铜器的制作,花样、式样、铭文。这些吴国贵族离世后,将这些青铜器随葬。二千多年后,被考古人员挖出来,认定是中原的器物,怎么会出现在东南的墓地里的?肯定是和中原一个渊源的人啊,说明吴国的贵族本来就是从华夏来的。
瞻仰了仲雍、周章墓后,我们又去瞻仰另一位圣人,比尔波特说:“虞山上还有一座墓,言子墓。言游生于常熟,很年轻就离开这里跟孔子作学生去了。他是孔子最喜爱的学生之一,事实上他是孔子核心圈里仅有的南方人。孔子去世时,言游已经很有名望了。他回到常熟,这有助于在南方地区传播孔子的思想,他死后被葬在这里。通常人们没有意识到,直到公元前一千年,中原地区发达的文化才传播到这片南方地区,而正是言游这样的大师起到了这样的传播作用。”
这正是我想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