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行苏州河1

文章是十年前的，当时是开车。骑行是2018年6月9日，由家到外滩、外白渡桥，沿苏州河上行，经过一座又一座的桥，穿过外环路，最后到华江路的吴淞江桥，行程72公里。

从浦东机场下机后，走过长长的通道，转去行李大厅或到达大厅的地方有两个广告牌，广告牌上的两句话每次都让我忍不住看上两眼，一句是：“完美有多美？”另一句是：“永远有多远？”初看起来，这好像是小孩子才会提的问题，可确实值得人去想一想，似乎很容易回答，却又很难回答。世界上美的东西多了去了，什么才算得上是完美的呢？原来我们觉得黄山很美的，可现在又有了南迦巴瓦、贡嘎山和珠穆拉玛，我没有去过，据说更美，那会不会是完美的呢？想来不会，至少他们离我们很远，我们去一趟不容易。那么对于住在上海的人来说，哪里算得上远呢，青浦远吗？苏州远吗？还是一定要新疆和西藏才是远的？或许把那两句广告词合在一起，可能才是那个答案，永远得不到的有可能是完美的。而我宁愿把这句话换过来理解，最好别让完美成了永远！

以前在上海读书的时候，知道上海有一条苏州河，一到夏天臭得不得了，谁都不愿意在边上走。前几年又回到上海工作，知道上海市政府一直在治理这条河，至少有一个理由，这条河以及她上游的吴淞江其实是上海的母亲河。提起母亲河，我总会记起当年上初中的时候，神州大地正掀起一股漂流热，漂长江、漂黄河，当时一个响当当的理由就是，长江黄河那可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不管后来发生了什么，对于当年的青涩少年来说这也是一个梦想，不算魂牵梦绕，但也确曾想过至少长大以后沿着长江黄河走一遭，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少年时候的梦想之一正在慢慢地由完美变成永远。那么对于这条近在眼前的河流，是否能够不让她成为以后的又一件憾事呢？特别是儿子也跟着我来到了上海，尽管上海并不是他的故乡，可对于他生活过的地方应该有一个比较全面地认识。去年就对他说过：“儿子，我们现在也有了自己的汽车，爸爸想带你沿着吴淞江走一走，吴淞江可是上海的母亲河呢。”儿子当然说好的，可半年多过去了我还是没有动作，人哪，真是太多太多的惰性了。

好在终于下了决心，2008年2月23日星期六这一天，我带上老婆儿子，开上车直奔外滩而去，我们要去看看苏州河、看看外白渡桥、看看苏州河上的其他桥。促成这次行动的有两个原因，上海市政府为了配合外滩综合交通改造及地下通道施工，决定：1)从2008年2月23日零时起封闭延安路高架往外滩方向的匝道，这个匝道因为有一个近乎九十度的拐弯而被媒体称为亚洲第一弯；2)从2008年3月1日零时起封闭外白渡桥的通行，以整修这座拥有百年历史的铁桥。对于这样两个事实，儿子以后看这系列文章的时候应该记得，爸爸的意思是，男子汉应当坐言起行，不要一直拖着，直到没有办法了而在最后一刻才匆匆去做，更不要等过了最后一刻还没有动作，那就真的变成永远永远了。

我们到达外滩附近的时候，亚洲第一弯已经封闭了，所以我们是从延安路高架下的地面道路开到外滩的，在拐上外滩之前我们停一会车，老婆下去抓拍了几张照片以作留念，以前谁要敢在这儿停车一定会有交警来罚款，但今天没有人过来打扰你，据说这几天一直是这样。之后我们右转拐上了外滩，在前面一个好像不允许调头的道口掉过头来往外白渡桥方向开去。其实这个道口的前面就是著名的十六铺，以前是多么的热闹，应该是整个长江内河航线上最大的一个客运站。这十多年来随着公路客运和航空业的飞速发展，内河航运渐渐地退出了历史舞台，仅我看到的就有上海、南通、海门的青龙港、镇江和南京这些地方的港口由盛转衰，好像在一夜之间就发生了。以后有机会我们再就这个话题作一番追忆，不过不在今天的内容里。

传说中的亚洲第一弯

颇有年头的灯塔

沿着外滩那些百年的西式建筑群开到外白渡桥，没想到竟然有不少人已经在这儿了，他们正在桥的四周和桥上张头探脑，或者四处拍照，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我们很慢地开上了外白渡桥，尽管以前有很多次也从这座桥上经过，但这一次才是专门为了她而来，心里那种怪怪的感觉更强烈了：“噢，百年的外白渡桥！”

第一代的外白渡桥建于1856年，当时距第一次鸦片战争16年，上海开埠已经有15年，外滩地区早已沦为英国的殖民地，但事实上外滩地区却靠着上海开埠之利迅速发展起来。当时吴淞江（苏州河）两岸没有桥，多少年来，吴淞江南北两岸的来往原来都只靠渡船，沿江从东到西设有渡口若干，最靠吴淞江汇入黄浦江的叫作“外摆渡”。自从苏州河南北两岸先后划为英美租界以后，原先的几个摆渡口已远远不能适应租界殖民当局的需要，于是有一个名叫威尔斯的英国人，出面组织“苏州河桥梁建筑公司”，这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家以桥梁建造为主的公司，当时投资的20人基本上都是洋行的经理或鸦片贩子，他们约花费1.2万元，于1856年在外摆渡上建造了一座巨大的木桥，名字就叫“威尔斯桥”。桥长137.25米，宽7.015米，中间设活动桥面，船只驶过时须起吊。因为该桥的位置在外摆渡，上海人都习惯称之为“外摆渡桥”。

造桥纯粹为牟利的威尔斯等人曾声称，上海道台特准许其专利，人行需交“过桥税”，且只向华人收税，外侨车辆及仆役一概免去。今天中国很多桥、路和隧道都是要收费的，不知道是否打威尔斯这儿来的。在中国历史上，除了驿道以及驿道上的桥是由政府组织建造的，绝大部分的桥是由民间筹资搭建的，政府不会收税，而建桥又属于善事的一种，修桥的人也不会收费，所以威尔斯的过桥税让中国人无法接受。继之上海居民愤起抗争，广东人詹若愚就在今日的山西路口设置义渡，免费接送两岸过路华人，以示不屈。因市民不再付钱，称之为“白渡”。但这种举动显得很无力，跟中国近代史上反复上演的那些抗争类似，很多爱国的中国人不断地以落后的方式叫板西方列强先进的技术和理念，发展到极致就是著名的义和团运动，最后几乎是无一成功，以失败收场。

直到20年后的1876年（也可能是1873年），租界工部局看到上海人民反对收取过桥税的呼声愈发高涨，在威尔斯桥（外摆渡桥）西侧约数十米处建造了一座长约100米宽约12米的木质浮桥，过桥免费。因其毗邻外滩公园，定名为“公园桥”。从此这里过桥不再付费，上海人遂称之为“外白渡桥”。而威尔斯桥则由工部局收购后拆除。这也是第二代桥“外白渡桥”的由来。

到了光绪年间，木桥几经补修，已不能适应交通发展的需要，工部局决定另建钢桥代替。光绪32年（1906年）打下第一根桩，第二年竣工。该桥上部结构为下承式筒支铆接钢珩架，下部结构为木桩基础钢筋混凝土桥台和混凝土空心薄板桥墩，两孔跨经组合各52.12米，梁底标高5.75米，桥面铺设电车轨道，这就是今天我们特意来看的第三代外白渡桥，当初这座桥的设计寿命是50年，没想到匆匆已是百年。（据上海市政部门2007年最新出炉的《上海市城市桥梁技术状况分析报告》显示，外白渡桥桥梁状况指数达89分(满分100)，仍处于良好状态。）

1906、07年的时候，掌控大清王朝近半个世纪的慈禧太后行将走完她生命的历程。外白渡桥建成后的第二年，即1908年11月15日，慈禧太后病逝，在她病逝前的三天，当了34年傀儡的光绪皇帝病逝，第二年年仅三岁的宣统皇帝登基，又过了不到三年，1911年10月10日辛亥起义爆发，满清灭亡。可以想象外白渡桥开建的时候，大清王朝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腐朽的大清王朝这座大厦行将倒塌，而位于租界的外白渡桥却搭建起来，而且一直维持到今天。这是不是说明一个道理：先进的东西总能胜过落后的东西呢。

开过外白渡桥后，我们在前面的一条街道找到一个停车位停好车，然后又走回外白渡桥，和其他人一样拍照留念。

潘越拍的外白渡桥，后面是上海大厦

桥是一座老桥、河是一条旧河，即便是附近的建筑基本上也都有了岁月。桥的西边不远是相对比较年轻的吴淞路闸桥，3月1日之后她将更多地分担外白渡桥现在的交通任务。西北是曾经的上海地标之一，上海大厦。记得以前坐轮船来上海的时候，船开到黄浦江的这个位置，大部分的上海人都会忍不住说：“上海大厦到了！”至少在我这个外地人听起来，语气里总会带着些许的自豪，然后就会匆匆回去船舱收拾行李，准备下船。桥的东北是俄罗斯驻上海领事馆，她的对面是大概有70年历史的浦江饭店，这两座建筑都是用巨大的石头建成，估计是俄罗斯的风格。

外白渡桥东北堍的浦江饭店，对面是俄罗斯领事馆

桥的南岸黄浦人民公园，殖民时代叫做外滩公园，告诉儿子就是在这个公园的门口曾经树立过一块著名的牌子，上面写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中国近代史上几乎所有的耻辱都被嵌到了这八个字里面，现在估计有99%以上的孩子都不知道这件事了，儿子大概也是第一次听说，一脸的惊讶与不解，很难把那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儿子，更不想破坏了今天的好心情，所以只是要儿子记住它，千万不要忘了。其实我们也给别人立过类似的碑，只是那已是太久太久以前了，比如曾告诉过儿子的东汉伏波将军马援，在征服了交趾的土著之后就立了一根大大的铜柱，上面刻着：此柱倒，交趾灭！交趾就是今天越南北部，交趾人愣是忍受了千年的耻辱，也不敢推倒这根破铜柱。我们不应该再给别人立碑，也不能被别人挂什么牌子。

在桥上挤着拍了几张照片后，慢慢向桥的南岸走去，突然想起了两部老电影，一部是《大决战》系列中的第三部《淮海战役》，另一部是《战上海》，想起淮海战役挺奇怪的，似乎跟外白渡桥毫无关系。那里面有这样一个镜头，那时淮海战役刚刚在徐州以东展开，主要还是华东野战军在围攻黄百韬的部队，徐州以西比较平静，华东野战军的司令员兼政委陈毅这时候却在担任中原野战军的副司令员兼副政委，中原野战军就在徐州的西面，这时候中原野战军兵分两路，一路由司令员刘伯承带着，另一路就由政委邓小平和陈毅统帅。这一天邓小平和陈毅来到河南柘城（可能是这个地方，我记不太清了），他们的司令部设在一个乡绅的家里，估计是这个乡绅的书房，镜头上我们可以看到邓小平正忙着看电报、发指令，而显得无所事事的陈毅正兴致勃勃地翻看架子上的书籍。

突然陈老总大声叫了起来：“小平，你看这儿还有我的一首诗呢！”

个子小小的邓小平在匆匆处理了一份电报后，走到陈老总的身边：“我的大诗人，请朗诵一首。”

陈毅用浓厚的四川口音开始介绍他的大作：“这是在1921年，我们几个留学法国勤工俭学的青年学生因为参加拒款斗争被法国政府遣送回国，这个小平你也是知道的，当回国的轮船快要到上海的时候我写了这首诗，名字就叫《穿过崇明岛直向吴淞口》……”然后陈老总开始了他的朗读，正宗的四川话我听不太懂，镜头也很快切换掉了，感觉是一首现代诗，1921年的时候能够写现代诗的文人不多，所以这首看样子不怎么地的诗竟然被收录进这本诗集，而且在那么一个战火纷飞的瞬间，在一个乡间的小书房里，被正在指挥一场决定中国未来命运之战的将军发现，27年前那个在黄浦江上忧国忧民的年轻人，终于有能力、有机会来改变这一切了。

那么在这一刻，陈毅有没有预见到，仅仅半年以后他就会率领数十万大军又来到这座城市，而且成为这座城市的市长呢？在淮海战役之后陈毅回到华东野战军继续担任他的司令员兼政委职务，不久华东野战军整编为第三野战军。1949年4月20日，渡江战役爆发，百万解放军一举突破国民党摆摆样子的长江防线，进入江南。到5月初，华东这一带只剩下上海还在国民党的手里，其他地方包括南京和杭州都被陈毅手下的三野将士解放。5月12日上海战役打响，这就是电影《战上海》反映的情况。到5月24日左右，据守上海的国民党淞沪警备副司令刘昌义（电影里叫刘毅）向解放军投降，这就有了《战上海》里的最后一幕，好像有一个连的解放军战士冲过外白渡桥，标志上海解放了。事实情况可能没有这么张扬，解放军过外白渡桥应该在晚上，而且是静悄悄的，因为第二天早晨住在这一带的上海市民开门一看，发现南京路的人行道上睡满了解放军战士，大吃一惊之下也被深深地感动，仁义之师啊！

上海解放后，陈毅成了新中国第一任的上海市长，1954年调到北京任国务院副总理，从1958年开始兼任外交部长，直到1972年病逝。这位文武双全的儒帅可能打仗不是太在行，但从政是一把好手，至少在上海的五年政绩斐然，如今他的雕像就伫立在南面不远的黄浦江边。而当初在那个乡间的小书房里听陈毅朗诵诗文的邓小平，在31年后的1979年执掌中国的大权，成为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又一次大大地改变了中国的命运，如今外白渡桥对岸的陆家嘴高楼林立，一派现代化的新气象，都可以说是拜改革开放所赐。

百年的外白渡桥见证了很多很多的事情，让人恍惚之间生出敬畏之意。我忍不住摸摸铁桥上的铆钉，外面是一层灰色的漆，偶有斑驳的地方可以看到里面又一层暗红色的防锈漆，看来保护得不错，至少不会像我家楼上的栏杆，才几年就生锈了。想到这我不觉笑了，外白渡桥其实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铁桥，她就是为了给人以通行的便利，绝大部分时间她上面来来往往的就是像我们这样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突然有一个人拿着一张图片在我们眼前一晃：“先生，照相吗？5块钱一张。”

我被他问得有点发愣，回问了一句：“照什么？”

估计他也没想到我会有此一问，也愣了一下，迟迟疑疑地向对面一指说：“那个啊。”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陆家嘴的东方明珠、金茂大厦那些高楼，再看他手上的那张照片，也是以那些高楼为背景的一个漂亮姑娘，身后倚的也不像是外白渡桥的栏杆（后来去到人民公园的一个平台，才猜到他原先应该是在那儿兜生意的，看到这边人多就上这边来招徕顾客），当时我哑然失笑：“老兄，今天你应该往这儿照，而不是往那儿照。”看着他仍是一脸的茫然，我们也走开了，心里忽然很荒谬地闪过杜牧的诗句——商女不识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走到南岸，我们拐进了人民公园，游人不算如织，但我相信比平时肯定多了不少。天气真不错，早春的太阳照得人暖洋洋的，把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也挡在那融融的暖意后面，黄浦江上几只雪白的江鸥正在翩翩起舞，儿子一下子来了精神，拿着照相机忙着抓拍，可惜照相机接触不好，在关键的时候掉了链子，让儿子好生失望，不过看得出来儿子还是很开心的。

潘越要抓拍的是画面左下角的江鸥，当时还没有最高那座楼

公园有一个人民英雄纪念碑，花岗岩砌成的三把刺刀直插天际，下沉式的广场大概寓意由苦难到胜利的历程，四周的浮雕类似于北京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和南昌的八一广场，不过内容是上海特色，从小刀会起义开始，依次是中共一大会址、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淞沪抗战、反饥饿大游行，最后是睡在南京路上的解放军战士。我知道人民广场有专门纪念五卅运动的铜质浮雕，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上海就没有反应四·一二政变的内容，对于中国共产党来说四·一二政变确实非常惨烈，但没有那次政变就不会有人民军队的建立，那么到今天，中国共产党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反对党而已。

从黄浦人民公园出来，该结束外白渡桥之行了，重新踏着外白渡桥回去苏州河北岸，再回头看看外白渡桥，看看桥下的苏州河，河水浑浊，不过没有发臭，就在不远处汇入黄浦江，据说苏州河在唐朝时河宽20里（相当于今天的7、8公里），宋代以后渐渐淤结，河宽缩为9里、5里、3里、1里，到了明清时仅剩下10来丈，真是沧海桑田，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女主人公最后好像就在这一带跳的江，所以这句挺美的诗句就不应该用在此时的苏州河了。那么这一句呢？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遥想千年的苏州河，也曾经浩浩荡荡，清澈的河水伴着春雨流过寂寥的外摆渡口，说不定还有成群的白鹤从华亭飞来，在此歇息，那儿子也不用为拍不到区区几只江鸥而苦恼了。